陈祖东的《苏联纪行》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7-07-23 00: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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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陈祖东的《苏联纪行》)

  陈祖东的《苏联纪行》

  章诗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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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07-24

  章诗依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苏联,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人前去一探究竟,他们将自己的观察、见闻写下来,多数当时就公开发表,少数人则审慎地留待身后,如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就是后者的代表。出自中国人之手的此类文字也不少,如瞿秋白的《饿乡纪程》、戈公振的《从东北到庶联》,都是其中的名篇。

  不过,这些对苏联的观察文字,多出自文人雅士之手。不久前,意外地发现著名水利学家陈祖东的《苏联纪行》一书,从而少见地得睹一位自然科学领域里的人士于同时段中对苏联的观察。该书出版于1939年,由正中书局出版,虽是薄薄的一册,但因为作者特殊的专业背景,观察的视角与前述多有差异,加之作者有那个时代的理工男常见的好文笔,使得笔者于酷暑中毫不费力、一气呵成地读完。掩卷之余,深为作者不激不随、冷静细致的风格与态度所折服,更为流贯全书的对祖国的热爱之情所打动,遂萌生向读者介绍陈祖东其人其文的想法。

  陈祖东出生于1912年,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抗战爆发后,还不到30岁的他,在西南大后方主持了铜梓天门河水电厂的设计与机器购置。当时,兵工厂因动力问题而告急,国民政府决定在贵州铜梓天门河建造发电厂,利用水利发电以解燃眉之急。陈祖东当时是中国工程学会会员及水利工程学会会员,临危授命的他,为电厂的建造不遗余力,曾两次为机器运输问题飞赴印度。最终,这座完全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建造的水利发电厂,被美国水电专家伊文思誉为“建造完善”,是其“所见水电厂中最不平常之一处”。

  陈祖东曾经在1946年第四期的《水利》杂志上与人合作撰文,详细介绍了天门河水电厂设计、建造的全过程,在文章的序言中,他特别对美国厂商生产的机器设备的坚固合用表达了感佩之意,尤其对美国空运部门不避艰难,飞越喜马拉雅山,将全部机件,包括三顿重的电机轴心等运送到我国,表达了由衷的谢意。

  苏联之行,时在1938年5月,距离陈祖东承担铜梓天门河水电厂工程重任尚有两年,斯时,他仅26岁。在《苏联纪行》的开篇中,他表示,“苏联究竟怎么样”,几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而却又得不到答案的一个问题,因为苏联本身对外界保持着壁垒森然的做法,所以,他格外珍惜这次去苏联的机会,发愿利用这一个月的机会,“求得若干认识与教训,带回祖国”。他还为自己确定了苏联之行的两个原则:一是观察苏联,必须保持自己是中国人的立场,时刻以中国放在心上作比较,见善则取法,赞美而不瞎捧;见缺点则警惕,检讨而不攻击。但求知识之增进,不以成见格是非。第二条原则是,在苏联,必须保持自己在中国跑过荒村,穿过草鞋,吃过土面的工程师本色,撇开享受心理,不有纨绔眼光。

  这句“不有纨绔眼光”需要略加注解。陈祖东有两个特别显赫的堂兄,即陈立夫与陈果夫,他们是国民党元老、蒋介石在大陆时期格外倚重的股肱之臣。如果不了解这一不同寻常的家世背景,所谓纨绔眼光,就显得有些费解。而通读《苏联纪行》之后,不难看出,陈祖东彻底践行了临行前给自己定下的这两条规矩,一个月的访苏行程中,他风尘仆仆,时常昼夜兼程,总行程近八千公里,游历之地包括莫斯科、伏尔加河流域、顿河区、南北高加索、黑海、乌克兰等地。旅程中,他静观默察,尽最大可能贴近苏联社会的方方面面。尽管他知道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是走马观花,但仍要求自己“事无大小,有闻必录”,充分利用时间观摩,然后对材料再加以整理。一个月中,他始终兴致勃勃,未见一丝疲劳,无丝毫纨绔子弟脾气的流露。

  陈祖东是从芬兰乘火车入境苏联的,第一站是列宁格勒。“车外的漠漠农村,车内的男女老幼,显然和西欧诸国不同,却和我的祖国相似了”,这是登陆苏联的第一印象。他认为列宁格勒与北平相似,论市容美丽程度则远逊北平。不过,文物古迹遍地的列宁格勒却不单以文艺自命,而是在往工业与国防的路子上走,而北平“却只是日见衰落,因循地保持着优游散漫的风光”。如此这般,此后的行程中,他随时随地都会联想到自己的祖国,其热度,说形同热恋中人,绝不为过。

  入境时,他随身携带的在柏林搜集的德国国庆日剪报和一本巴黎出版的杂志,被苏联士兵没收,士兵矜持的神色令他不快,下笔写书时犹在目前。苏联对外来游客的限制措施很多,主要体现在不准拍照,举凡铁路、车站、桥梁、工厂、党政机关及与军事有关的一切,均在绝对禁止之列。陈祖东离开苏联前,按规定将胶卷交给旅行社,由后者筛选后将照片冲洗出来交给他。不过,这些在陈祖东看来,都是小小的不快,并没影响他用“正能量”的眼光去看苏联的其他方面。

  在第二站莫斯科,他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城市建设和民众中蓬勃向上的活力。当时的莫斯科,人口三倍于南京,路上、车中及公共场所无不拥挤,星期日更甚。在陈祖东眼中,莫斯科与列宁格勒一样,在广大的人群中,没有道貌岸然玄服高冠的绅士,尽是活活泼泼、服装简单的大众,充满着紧张与活力。尽管也见过一两个游荡的小乞丐,但大体上言,没有失业者,没有流浪人,没有妓女。在莫斯科,他去一家小剧院听了一次轻歌剧,无论是表演、歌唱、服装、布景、灯光等,均臻佳妙。陈祖东格外留意观众,他注意到,“看客中间找不出穿晚礼服的绅士,没有领带的也可老老实实进去堂皇高坐”。他还以欢快的笔调描写了对北高加索一家饭馆中满座顾客的观感:“有衣衫不整的劳工,也有装束相当入时的女人。啤酒象山泉一般地涌流,苏联人民的生活的确是逐渐走向佳境了。”

  这种平等意识以及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关注,是陈祖东考察苏联时一以贯之的视角。在斯大林的故乡格鲁吉亚的第比利斯,他访问一家集体农场时,详细记录了农场的收入分配制度。该农场采用分级制,按工作的难易程度,分为七级,以“工作日”为分配单位,简单劳动如看门,工作一天算半个工,耕田种地者,一天算一个工,复杂劳动角色如场长、技师、经济师、会计师等,位列第七级,工作一天折成两个工。如此算来,场长收入为种地者的一倍。对此,陈祖东评论说,在苏联,仍有阶级差别,只是差别的程度较为近情合理。

  考察中,陈祖东对所见的苏联电影院称赞有加。这些电影院,建筑虽不考究,但总附设有阅报室、游戏室、小音乐厅这一类设施,供观众在演出前消遣。在北高加索,星期日的一天,他去看一部战争片,正逢有乐队在电影院的小音乐厅演奏,阅览室中有关于西班牙战争的大量壁报与照片。他的“中国立场”又油然发作,为没有关于中日之战的照片而感叹。

  记述乘船在伏尔加河上航行三千里的一篇,堪称是《苏联纪行》的华彩乐章,尽显工程师陈祖东不俗的文字功底。文章这样开头:“伏尔加,因一阕船夫曲,在多少人的憧憬中,她该是有风云变幻的颜色,哀鸣怒吼的洪流,有血痕点点的沙滩、幽艳绝人的月夜。在我踏上伏尔加的水程,放棹中流,徘徊舷窗的当儿,放眼河景,寄意寒烟,由兴奋而沉静,而期待,而惆怅。整整四天,只是平平淡淡。昔日歌声不复闻,今宵诗意无从觅。我虽不是在这里再想见当年苦痛挣扎的伏尔加船夫,但没有高山,空有流水,弦歌绝响,欸乃无声,在风趣上落眼,实不胜枯寂之感。”

  其中传达的意绪,是陈祖东本色的流露。出身于诗书簪缨之家的他,专业是水利,但精于昆曲和京剧,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他回忆,自己第一次入川时,乘坐的是民生公司的民风轮。航行中,他曾仿渔光曲编民风曲,在船上的同乐会上表演。他对艺术的热爱,是浸到骨子里的修养,这就难怪他会为伏尔加河上船夫曲的消失而生出如此伤悼之情。

  在伏尔加河上,他还想起民生公司的管理及待客之道,认为其与欧洲任何一国之轮船细细比较,都有过之而不及。

  临近考察结束,陈祖东的中国情结更形高亢。在黑海之滨的苏联重要炼油区巴都米,不能近观,只能远远望着炼油厂的一排排烟窗和一列列油池,陈祖东在心中默祝祖国的陕北和四川油田早早开发,东北的无尽的石油宝藏早早收回。而在远观了第聂伯水电站,为苏联重工业取得的独立自主的成就而欢呼后,陈祖东“脑海中想到我们西南诸省的将来。我深信再有十年苦干便能做到这样一个局面”。他甚至不禁呐喊起来:“前进啊,中国!”《苏联纪行》的最后,陈祖东对苏联之行的所见做了梳理和总结。他认为,当时的苏联,对外放弃世界革命,实行和平外交,关起门来建设重工业和现代国家;对内实行社会主义,树立极度集权的独裁政体,严厉清洗反对派,断绝人民与国外的沟通,彻底统制人民的思想与行动,罄全国人力物力于国防工业及军备建设。这一切,是否合乎苏联革命的真意与理想,这是苏联人民自己所应当判断的,无须旁人做喧宾夺主的拥护或攻击。但是,对于苏联现状,陈祖东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其中之一是,对内因清党问题而大狱时兴,铲除极厉,这固然使现政府的势力占压倒性之优势,但人才的损失牺牲过大,又因株连过甚而人人自危。其二是,尽管铲除了旧的等级结构,但社会主义的苏联也出现了新的社会阶级。乘头二等的党员、官吏及工程师,与乘三等的低级劳工贫民之间,声气不见得融洽。其他如农民的私有欲有进无退、高级公务员的官僚化等,也是逐渐显现的问题。

  如今,距离《苏联纪行》的出版已经近80年了,苏联已成明日黄花。写作此书时的陈祖东,年仅26岁。但是,弥漫书中的热情、洞见,特别是炽热的爱国之情,今日读来仍然令人心热。只是,令人感慨的是,1966年,陈祖东因不堪凌辱,于圆明园废墟自尽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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