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归民间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7-11-19 00: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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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民间的归民间)

  民间的归民间

  李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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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0

  李冬君

  民间是什么

  “民间”是什么?是国家的社会形态,是人民的空间存在,是生产方式的群众性分布,是经济要素的市场化组合。国家的自然形态,叫“江山”,“民间”坐落于“江山”;国家的文化形态,叫“历史”,“民间”承载着“历史”。“民间”非“野”,无须与“朝”相对,这是王朝中国时代的说法。如果以文化史观来看,“民间”可以取代王朝代表中国,却没有哪一个朝代可以自称完全代表中国,那些曾经这样自称过的,如今早已灰飞烟灭,可“民间”还在,不会因秦亡而亡,也不会随汉衰而衰。三千年来,王朝走向没落,而“民间”还在发展。

  民间传说的主题

  自由与爱情,是民间传说的主题,正如治国平天下是王朝史的主题,民间传说的主角,多半是女性,男性的地位突出在王朝史里,在民间传说中,多为配角,作为背景,衬托永恒之女性。

  传说中的女子,具有爱的伟力。为了爱,仙女可以下凡,尝遍人间苦难,如七仙女之于董永;人死可以复活,如杜丽娘之于柳梦梅;可以历尽劫难,“千年等一回”,如白娘子之于许仙;还能视死如归,为情而殉,如祝英台之于梁山伯,化作蝴蝶双双飞去……

  人类最高贵最美好的情感,不在二十五史里,都在民间传说里。二十五史里,只有阴谋诡计和打来打去,所以,朱熹不教人读史,他批评陈亮说,提倡读史,只是教人打来打去,坏了心术。陈亮反唇相讥,你教人读经又如何呢?还不是教得人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不会办事。男人就喜欢争,不管是战争,还是论争,都要争,不管以什么方式争,争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霸权,百家争鸣,说到底,也就是百家争霸,经也好,史也罢,都是争霸的产物。

  而民间传说,尽管也有忧愁、哀婉、愤怒、抗争,甚至最后是死一样的沉寂,这一切,都是悲剧发生时,无助之女性最强烈的情感特征。但她有如冰川,可以等待,可以忍耐,直到化成流水奔向大海。《山海经》里,男神打仗打破了天,来补天的却是女娲;秦始皇为了打仗而筑长城,却被一个爱好和平的小女子哭倒了。“孟姜女哭长城”,民间一旦有了如此哀痛、悲愤的传说,那秦二世能不亡吗?

  到民间去才会发现,民间传说,可能是表达社会需求的最好的文艺形式。人民口耳相传,通过感官,建立精神的联系,草根气质里透出活泼的智慧,以美与慧颠覆了王朝史。于是,人民成为荷马,人人都是诗人。在人民的思想广场,古老的传说,游吟在嘴边,一代又一代人,为了最真实的人性——自由与爱情而传唱。

  民间传说,具有民族化的能量,它能造就一个民族的梦想。

  乡间,山坳里,袅袅炊烟晕染了夕阳的光芒,洒满茅屋顶,错落着乡村的温婉。牧童短笛拉长了荷锄的归影,村前溪边的水鸭一步一摇地蹒跚向温馨的蜗居。柴扉两边的黄花摇曳着轻风,暗香弄犬,一个喷吠的长调,拉出主人贪恋把酒话桑麻的得意和

  早已准备好的古老话头,说与那院落树下如盘盏般盛满心灵的期待,期待七夕鹊桥日,搭建一座人间自由精神的桥,在牛郎织女相会时,让爱情丰收。

  市井陋巷,茶肆喧嚷,一支小曲婉转,唱那孟姜女哭倒了长城的小女子,那一哭,哭出了人民的所愿所想。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遍,唱腔里,哀婉催生着反抗,以自由精神的热度,给历史以温情,温暖了或许渐已冷却的性灵。

  白娘子爱得百转回肠,她被人伦的篱笆隔离在兽性一边。人类的历史似乎忘了《山海经》,忘了人类的始祖也曾有过人首蛇身,也许从蛇进化成人,是人类进化的另一条路径?也许她从《山海经》里来,被天理人伦的法宝打回了原形。经历千难万难,她还是被压在了雷锋塔下。白娘子的命运,深入每一位听客的内心,从白娘子身上看到了一个自我的原型,于是,听众与白娘子一起坚持,一同担待,等待着她的儿子到来。雷锋塔倒了,自由与爱情胜利了。爱情在人性里发酵,自由在因果中欢笑,苦涩的美感诞生在苦难中。

  民间上演国戏

  勾栏瓦肆,粉墨登场,正演着宋、元杂剧,悲欢离合还没完场,一转眼,便脱掉宋、元戏服,换了明朝正装。王朝如衣裳,换了秦汉换魏晋,换了唐宋换辽金,换了辽金还要换宋元。到了明朝,朱家皇帝穿上龙袍,戏依旧,还是民为国戏,不过,换了腔,变了调。

  元、明易代时,南戏开始流行,经魏良辅改良,太湖一带,兴起“昆山腔”,流行“水磨调”,听起来,吟哦之声若流水婉转,似吟诗低徊。“昆山腔”又叫“冷板曲”,意指节拍悠悠慢吟,宛如腔调退火。清冷中沉郁着优雅的心境

  一门闺秀,从临川才子汤显祖的《牡丹亭》里,唱到苏州园林中,昆曲如落花飞雪,不落梅边落柳边。杜丽娘如一枚醒春茶芽,在春雷第一声里,伸展了身段,抱定了“不自由,毋宁死”。哀婉着恋爱的吟唱,一个年轻完美的生命,在“悲哉秋之为泣”的季节里落花一瞬。可她执着的魂魄,连阎王也要退避三舍,让她还魂。在下一个春雷惊蛰中重生,留下一曲水磨调的昆曲风雅。

  当优美的名伶在江南水乡,低吟着明朝世相的冷板曲之际,文华绝代的《牡丹亭》还未谢幕,椎心泣血的《桃花扇》,在国破家亡后,接着上演了。

  真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276年的明朝如同跑龙套,民为国戏的舞台轰然坍塌,孔尚任怀着悲情写下《桃花扇》,那一番国破家亡的“风雨”情结,成为晚明昆曲之绝唱。

  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因家国离乱而变迁的遭际,在南明小朝廷的党争中沉沦,小朝廷大半个供养之地都没了,可权臣们还在走马灯式的粉墨登场,争权夺利。《桃花扇》里,李香君守望侯方域,被奸党所逼。她那么高傲,一头撞在石柱上,血溅香扇,化作傲骨桃花,特立的精神开出灿烂的花朵。

  一曲桃花扇孤吟,扬州陷落,史可法投河自尽,侯方域回来寻找爱人李香君。可侯方域仍难脱士人拘囿,捧着那颗家国天下的虚妄情怀背叛了她,做了一名清廷官员,她失望啊!撕毀了那把桃花扇,然后出家,孔尚任对此有评语:“独立天壤”,“男人齐拜倒矣”。

  一对曾经的爱人,相对无语。王朝逝者如斯,可以忽略不计,但为复国之计,因为还有文化,可文化亡了呢?那就毫无办法,那是亡天下。文化已被清人马蹄践踏,汉人之发,就要被薙了,侯公子,你的头发呢?那从文化的根柢里生长出来的飘逸长发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连头发都没了,爱情何以寄托?佳人抛头颅,洒热血,所为者何?民为国戏,戏就这样开始吧。

  幡然醒悟,李香君飘然空门,侯公子转身,挥一挥手,迈开脚步,那也是通往空门之路。悲剧之后,小舞台永远消失了。这真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晚明,有多少士人踏上空门之路?于此才知士人于末世那心忧易代的沧桑之感。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说: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物为何事。王权的衰落,社会的动荡,一般来说,是文人畅伸心志、报君效民的大好时机,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才是他们的不二心曲。王朝退场了,这出戏唱不下去了。可中国还在,王朝没戏了人民还有戏,民间这出戏,还得在文化的江山里唱下去。

  留住文化的根

  宋朝是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没有英雄的出路。英雄要么落草,要么揭竿,要么接受招安。一句替天行道,不仅能造就一代王朝,还能造出一个梁山泊来,有了这句话垫底,所作所为,就有了合法性依据。

  至于天道是什么?则不妨见仁见智,晁盖以义气为天道,搞了个聚义厅,宋江以忠义为天道,就改成了忠义堂。这一改,就多出一条路来,他可以为义杀人,也可以为忠投降,把个忠义信手拈来,放在自个儿肚里掂量,拿捏豪杰,揉碾英雄,或阴或阳。《水浒传》里不乏英雄气概,但缺了草野自由精神,所以终于还是被招安了,以忠义得名义,给英雄穷途末路一个大悲大痛的结局。《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呢?他不是一度也被玉皇大帝招安了吗?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生而自由,花果山是他的家园,玉皇大帝的天宫可不是他的祖国,而是压迫孙猴子的金字塔,于是,他终于造了玉皇大帝的反,却被如来佛的手掌给镇压了。说到《西游记》的文化价值,最有价值的,就是那只猴子。中国的王权主义,本来为那只猴子安排了一条通往佛法修成正果的路,那猴子似乎也走上了这条路。起初,还以为那就是他的归宿,是自由的末路。在故事的终结处,那猴子究竟终归何处?他会留在西天成佛作祖?还是重上天宫作威作福?可他自有去处,那就是花果山。花果山,是民间的江山,那是他的必然归宿。当年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还是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自发性的猴子,而西天取经的猴子,则已变成被契约约束,以内在性的道德自律自觉化的猴子。那只束缚他的紧箍咒,有如契约,被他戴在头顶,约束他前行。而奴役他的紧箍咒,看似出于唐僧口,实则隐于他内心,抽着他的并非咒语的鞭子,而是内心的道德律在驱使,他由自然自发的猴子走向了具有契约精神的行者。

  西天取经的既定目标,对于唐僧来说,具有终极意义,对于孙悟空来说,不过是一段故事而已。但在这段故事里,他必须履行承诺,不仅要将外在的束缚,转化为自我约束,这是信用原则;还要以报恩的心情接受奴役,这是道义原则。被压在山下时,他本不死,却生不如死,因为,不自由毋宁死。唐僧来了,不是救他性命,而是还他自由,他是为了最终的自由而走向奴役。一旦目的达到,目标实现,人至西天,经归东土,奴役就要结束时,紧箍自然脱落,他终于自由了。《西游记》至此结束,留下耐人寻味的问题:那猴子最终是被体制化了成佛作祖,还是回花果山去,继续从自发的生而自由的猴子转变为自觉的自由主义者?从这只猴子的本性来看,他会选择后者。

  《水浒传》终究英雄气短,而《红楼梦》却儿女情长。《红楼梦》是一部中国文明的百科全书,那是曹雪芹以一人之力完成的,书中人物都没有辫子,几乎可以认定,就是明朝的那些人和事。大观园多美,那是对已经亡了的家与国的回忆,明朝死了,可文化中国亡了吗?没亡,还在大观园里!曹雪芹以大观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文化中国的样式,唤醒了人们渐已忘却的国破家亡的潜意识。有了《红楼梦》,顾炎武辈可以安息,“天下”从此不亡矣!

  曹雪琴在大观园,留住了文化的根,文化中国从物质文明到精神文明的方方面面,都在此活灵活现,当时中国社会的全貌,物化形态的有:建筑、园林、服装、饮茶、珍馐、花草、鱼鸟等等;文化形态的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诸子百家等等;制度形态的有:家国一体及其纽带科举制、由四大家族联姻形成的利益集团及其宗法伦理结构与婚姻制等等;社会形态的有:围绕四大家族而展开的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还有集中反映在大观园内的家族化的男女及其子弟们的种种趋利活动及人情世故等等;精神形态的有:有不容于旧社会、旧制度的新人类及新思想出现,新人类以宝、黛为代表,一个在葬花中还原了时间的真实,人生再美也不过是落花一瞬,黛玉要为真情而活,为真情而死。一个在锦玉利禄的压迫中抗争,最终盾入空门,宝玉出家了。

  大观园里,其他各色鲜活的个体,穿梭如织,经营着人性社会化的众生相。尤为耀眼的是那一座会游移的花团锦簇,簇拥十二金钗的女儿家们,表面光鲜完美,但锦绣华丽包裹着的则是一部女儿家兵法的集大成。

  曹雪芹是高手,他把中国文化最美好的事物和中国政治文化中最腐烂的东西融为一体,然后把它们放在时间里去对比。四大家族如同王朝盛极必衰,呼啦啦大厦倾倒,转瞬即逝,而那些文化精髓则在他的笔尖描写中沉淀为经典。

  与《红楼梦》同时出现的,还有乾隆搞的《四库全书》。两书比较:一为官修,乾隆一朝举一国之力为之,另一出于民间,曹氏一人以文化个体性为之;一为文化工程,以王朝为主体造就文化长城,那是造一座思想的围城,将中华民族精神围在城里,关闭起来,裹足不前,如裹脚布,裹住了一个民族走向近代化的机运;另一则抒写性灵,不仅抒写了宝、黛那样自由的个体性灵,并使之成为独立而富于诗意的文化性灵,更以其对于悲剧性的新人类的提撕,使中华民族具有了新的民族性的性灵,那性灵犹如电火行空,真理一闪,就突破了围城;一以修书为名毁书,以文化工程造“文字狱”,欲以此抹煞我民族“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而另一则以对中国文化百科全书式的描述,造就了一座新性灵的文化大观园,胡适为什么要来考证它?就因为看到了它为新文化运动的到来提供了文化个体性的精神原点,新文学不光有鲁迅,还有《红楼梦》。

  这些名著,都出自民间,它们都被王朝禁过,却一直在民间流传,再怎么强大的王权也挡不住民间流传,《圣经》里说过“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我们也学着说一句:王朝的归王朝,民间的归民间。

  (作者近著《回到古典世界——从希腊到中国》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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