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汉德克的精神庇护所:厕所、火车与公墓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9-10-28 16: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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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长发夹杂着银丝。高企的额头。透明镜片后沉静而冷郁的眼神。独立不羁是彼得·汉德克出现在公共场域的形象,媒体也愿意如此塑造这位奥地利作家,201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然而汉德克外表的傲岸难掩退隐和孤独,这退隐与孤独感深隐其心。

“打开厕所门需要一个先令硬币,当我关上门时,我才会感受到某种安全感或者安然无恙。我放松地躺在瓷砖地面上,把旅行袋当作枕头。”这是彼得·汉德克在《试论寂静之地》的描述,这些文字出现在这部以“反小说”为标签的叙事作品第205页。这部反小说化的叙事作品真切呈现着彼得·汉德克的内心境况。这是汉德克从少年时期开始寻找精神庇护所的独白。火车站厕所隔间内部狭小,人坐下去难以伸展开四肢,他头靠着后墙,双腿绕着马桶蜷缩成一团。厕所灯光明亮,整晚都开着灯。他身上盖着衣服,取出随身带的书阅读,那是托马斯·曼《布登勃洛克一家》,或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

对庇护所的寻找是为了抵御精神的疲倦感。我以为这疲倦感就是现代人普遍体验的“丧”,或者“厌世”与“疏离”意识。在《试论疲倦里》,彼得·汉德克列举了那些困扰心灵和精神的种种疲倦状态。令人恐惧的疲倦,伴随着痛苦重压的疲倦,这种疲倦成为一种可恨和恶性的痛苦。疲倦本身和罪恶联系在一起,甚至因罪恶感加重,成为急性疼痛,这样的疲倦令他感到羞耻。对人世的疲倦感令我想到那些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比如尼采、克尔凯果尔、海德格尔、萨特、塞缪尔·贝克特,想到他们笔下描写的生存畸零的人物。疲倦感也使彼得·汉德克自少年时就与人群格格不入的性情,这疲倦感也使他变得反叛。

疲倦或疏离感伴随着他的生命长旅。他体验着新型的疲倦。在居所里的疲倦。在喧嚣的城市里的疲倦,身处边缘之地感受到的孤独的疲倦。汉德克说:“这样的疲倦燃烧尽了我们的语言能力,我们的心灵,”他感受到更大的疲倦:“这同时也是我最后一个人的图像,在其最后的时刻,在宇宙的疲倦中取得了和解。”然而人的内心获得和解,世界并不会因此和解。彼得·汉德克深感痛楚的是长久萦绕他心头的景象:1999年春天,当西欧对南联盟进行轰炸的时候,在贝尔格莱德西北部城市巴塔尼卡一个出租房里,一个小女孩晚上去厕所,被一块穿过厕所墙壁飞进来的炸弹碎片击中而身亡。

南斯拉夫解体与波黑战争是彼得·汉德克长久关注的,他不断进入战乱之地旅行,同时发表他与主流舆论相异的旅行观察。因为他的立场和观点激起巨大争议。西方主流舆论反对南斯拉夫米洛舍维奇领导的专制政权,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1994年穿梭波黑战争区域,她访问萨拉热窝,在北约轰炸过的战乱区排演塞缪尔·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苏珊·桑塔格担任记者的儿子大卫·里夫也去过萨拉热窝,出版了报道集《屠宰场》,纪录波斯尼亚族的大屠杀。1999年在北约空袭塞尔维亚之际,汉德克再次穿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旅行,实地寻访当地在战争中的实况,在此期间他发表旅行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赛尔维亚的正义》,他的表达遭到广泛的批评和攻击。2006年3月18日,汉德克出席前南斯拉夫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此举也使汉德克身陷争议风暴。

彼得·汉德克对南斯拉夫历史命运和现实境况的关注由来已久。“盛夏时节,她去南斯拉夫待了四个星期。一开始,她只是躲在遮去光线的旅馆房间里,在头上摸来摸去。她没法看书,因为自己的思想马上就会掺和进来。她不断去浴室里洗漱。”

这是自传体小说《无欲的悲歌》里的情节。彼得·汉德克的母亲,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母亲给所有的亲属写遗书。她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还知道为什么别无选择。母亲给叙事者“我”寄了一封挂号信,里面有遗嘱的副本,而且还用的是快递。母亲乘坐公共汽车去了区首府,用家庭医生给她开的长期处方给自己买了大约一百片小安眠药片。她还另外给自己买了一把红色雨伞,虽然没有下雨,那伞把很漂亮,稍稍有点弯。母亲的辞世带给汉德克无言的哀伤。“单纯的运动疗法对我没有用处,只能让我更加消极和漠然。”彼得·汉德克写道。这部小说令我想到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那种遭遇母亲之死的无言哀伤以及面对人世之不幸的漠然,仿佛是同一灵魂的体验。

彼得·汉德克称为史诗性的漫游,是他青年时期在斯洛文尼亚的旅行。

1966年汉德克写作《大黄蜂》(DieHornissen),这是他的处女作。在这部收入《无欲的悲歌》的小说里,一位讲述故事的盲人,带着他的海员背包,躺在一个火车站的厕所里,眼前只有白色的马桶座。盲人直到结尾都在徒劳期待着弟弟不久会从战争中返回家里。孤独的旅程,战争背景之下的生命苍凉图景,这是彼得·汉德克书写的场景。多年后他又写《去往第九王国》,小说出版于1986年,然而主人公菲利普·柯巴尔(也是叙事者“我”)依然是一个孤独旅行者,同样背着他的海员背包,开始他的史诗性漫游,他前往属于南斯拉夫的斯洛文尼亚进行长达数月之久的游历,徒劳地寻找在战争中下落不明的亲人。

“我似乎在世界各地都会去寻找寂静之地,”汉德克在分析他对精神庇护所的需要时将之形容为一种非社会的或是反社会的行为,他说:“这也许是一种表达吧?因为我会在众人中突然站起来,远离他们,尽可能多地拐更多的弯,爬上无数个台阶,抵达终于一个人的状态。”

寻找栖身心灵的寂静之地是彼得·汉德克贯穿写作生涯的文学主题。在那些独自漫游的时刻,所有的夜晚他都是在火车站的厕所里度过的。钱用光了,或者无论如何不够去住旅店,也不够住青年旅舍。然而火车站到晚上某个时刻是不会关门的。他就在火车站大楼里游荡,在火车站附近的地方游荡,直到午夜,或许更久。“在不同的站台上看火车,尤其是长途火车,有开往雅典、贝尔格莱德、索菲亚和布加勒斯特的,还有开往慕尼黑、科隆、哥本哈根、奥斯坦德的。”直到过往的火车越来越少,直到他顶不住疲倦,他就将自己关在火车站厕所的隔间里。

厕所作为避难所失去意义是在汉德克进入青年时代。取而代之的是别的地方--有轨电车的车库、夜间空着的公交车,战争遗留下来的半是坍塌的地下掩体。装卸台下空荡处,一家牛奶场,组装成金字塔似的广告或竞选海报墙。他可以在一切预示着可以栖身或退隐的地方停留。空荡荡的教堂和墓地,所有那些陌生的公墓,在万圣节和万灵节装饰一新的墓地,包括火车隧道的壁龛。那是冒险的夜晚,在漆黑的隧道里,货运火车不时地从蜷缩在壁龛里的我的身边风驰电掣地驶过。“这样或那样的寂静之地不仅仅只是成为我的避难所、庇护所、藏身处、隐身地、保护所、隐居处。它们同时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彼得·汉德克是欧洲文明的体验者,也是它的疏离者。一个独异的畸零的人。这是他文学世界贯穿始终的形象,也是他沉思的主题。当然是在书写他的个人体验。然而在我们观看的时候他会携带族群的语码。包括他所在的国度和洲际文明(也即通常人们所说的欧洲文明)。

彼得·汉德克的文学世界是当代的。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他定居在巴黎附近的乡村。随着居住地的迁徙,他的文学世界也发生变化,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南斯拉夫战争,这些当代史的重要时刻都在他的观察和表达。1999年,在北约空袭的日子里,他两次穿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旅行。同年,他的南斯拉夫题材戏剧《独木舟之行或者关于战争电影的戏剧》在维也纳皇家剧院首演。据悉他的写作受到诸多文学奖的嘉奖,如霍普特曼奖(1967)、“毕系纳奖”(1973年)、“海涅奖”(2007年)、“托马斯曼奖”(2008年)、“卡夫卡奖”(2009年)、“拉扎尔国王金质十字勋章”(塞尔维亚文学勋章2009年)、国际易卜生奖(2016年)。然而因为汉德克反对北约空袭塞尔维亚,汉德克向德国退还他的“毕希纳奖”。也因为他的政治立场,在颁发国际易卜生奖的时候,引发部分评委抗议。

1989年彼得·汉德克在写作《试论成功的日子》时将他对成功的沉思作为冬日白日梦,那仍然是他对个人困境的沉思和缅想。个人困境,即人自身的虚无与外部世界的疏离感一直是汉德克长久书写的主题。即使是在他屡屡获得文学奖的表彰,他依然没改变这种主题,只是在更大的边界和幅度上扩张这主题。在对成功进行纷繁的缅想时,汉德克用了一句话表达他对成功的定义:“我经受住了人生的考验。”

2019年10月10日,汉德克迎来被世界瞩目的成功,诺贝尔文学桂冠落到他头上。

诺贝尔奖对获奖作家是一种强有力的加持,借助这道强光作家的读者会有世界性的增长。

汉德克的九部书在中文世界构筑起他的文学形象,《试论疲倦》、《无欲的悲歌》、《缓慢的归乡》、《去往第九王国》、《形同陌路的时刻》、《左撇子女人》、《痛苦的中国人》、《骂观众》、《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电影《柏林的苍穹下》由汉德克编剧,这些小说和反小说的文本,包括剧作,应该是汉德克写作生涯重要作品的呈现。

彼得·汉德克是一个文学的异类。他的文学世界是一个疏离者的世界,也是对疏离者的精神和意识勘察。

1979年,汉德克在巴黎居住几年之后回到奥地利,在萨尔茨堡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他经历了人生中短暂而近乎绝望的生存与写作危机。他致力于寻求自我拯救,拯救心灵的裂痕,结束与世对峙的孤独,将自我与世界重新合一。他走出自己的别样的精神庇护所或心灵避居处,走出个人深掘的存在深渊,重回现实生活。

汉德克的著作里有一本《痛苦的中国人》,这是一部小说类虚构作品,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安德烈亚斯·洛泽的古典语言学家,“痛苦的中国人”只是主人公痛苦的内心困境的隐喻,并没有中国人的形象出现。从他的书写中看到的是“痛苦的欧洲人”,无论是波黑还是塞尔维亚,无论奥地利还是德国。汉德克让我们看到欧洲文明的反光,看到它如明灯转暗。

也许欧洲文明所有的光芒都是身处异域的人们的美化性想象。如果欧洲文明如灯塔不息照耀就不会有维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不会有查尔斯·狄更斯的《艰难时世》。人的困境亘古未变,有战争和饥荒的时候,困境是死亡伤残逃难和离乱,和平年代人的困境是虚无隔膜和疏离,这种困境难以根绝甚至更深。就此而言——彼得·汉德克的写作是人类困境的样本和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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