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之城里的未完之书

（原标题：奇迹之城里的未完之书）

　　奇迹之城里的未完之书

　　汪天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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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05-29

　　汪天艾

　　在本雅明的定义里，廊巷是指城市里没有外延的街巷，两边是房屋，只有一个入口，一如梦境。1940年，他溘然长逝于西法边境，留下一本准备了13年尚未完成的作品——写给巴黎的《廊巷之书》。他打算用巴黎的街头巷尾无数史料故事照片散记拼贴出十九世纪巴黎作为世界之都时的模样，最终未能完成，仿佛城市本身，永远是讲不完的故事。2017年春天，西班牙的书店里摆上了一本名为《巴塞罗那：廊巷之书》的硬壳书。巴塞罗那作家豪尔赫·卡里翁走遍这座城市的400余条老廊巷，集成一部碎片化的非虚构城市散文记录巴塞罗那，致敬本雅明，思考“城市”这个曾经魅惑过先贤如卡尔维诺或波德莱尔的概念。

　　可读的城市

　　相传，最先从科学上验证并破获树木年轮秘密的人是一位美国宇航员，叫安德鲁·埃里克特·道格拉斯。卡里翁在书中感叹，一个惯于解读星空的人做到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世间最不寻常的真相时常藏于最微小的事实。”在道格拉斯心中，年轮是树木的日记，是记录古森林的罗塞塔石碑。而在卡里翁眼里，每只摊开的手都是一颗星，彼此相连的街区构成小型银河系，每颗沙砾都代表整个沙漠，而他的每条廊巷都在讲述这座城市的过去和现在。

　　四季轮回写在树的封面上，城市的历史则在街头巷尾的尘埃下。那场瘟疫和遍城的大火，如今还留有灰烬吗？晒在太阳下的衣衫，被急促的雨浇了个措手不及。古老的街区，连同它的巷道，人来人往，个体的故事和群体的记忆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同样一片土地上。这座可以被阅读的城市，等待着，有人翻开第一页。

　　1925年到1933年之间，本雅明曾三次途径巴塞罗那，那时距离如今游人如织的兰布拉斯大道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条叫做“和平”的廊巷，每当山里落下暴雨，兰布拉斯大街定会淹水，和平廊巷的居民就三五成群地聚在巷口几个突突冒水的井边涤衣服。彼刻此时之间，兰布拉斯大街可能除开多了些五脏俱全的巴基斯坦小超市以及挂出招牌吆喝“畅饮时段”的酒吧外并无多少改变，那些廊巷的命运则各不相同了。有许多如今已经消失或者合并成另一条街，有一些杂草丛生无人居住，还有一些依旧安静地呆在时间的长河里。比如罗瓦克尔廊巷，从与它同名的小广场朝着大海的方向走上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它是那个街区唯一存活的廊巷。而它的存活或许并不归功于居民们用栅栏封住了惟一的入口，而是因为它从未在任何地图上出现过。

　　探访中，卡里翁看到许多立体的城市记忆。比如卡列拉廊巷旁边的街道与公园之间兀自立着三根孤零的弧拱，它们是一座高架渡水渠的一部分，曾在1824年到1987年之间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源源不断输送着巴塞罗那城的饮用水，像一条可见的银线。

　　卡里翁笔下的廊巷是碎片化的，与这本书的写作风格相得益彰。全书由散文片段、新闻史料、故事、摘抄、人像、照片等元素拼贴而成，旨在用碎片展现碎片化的整体。在他心中，每条廊巷都是对整座城市的肯定或否定。如果一座城市里还存在一条廊巷不属于任何路任何街，这座城市就还没有进化完毕，依旧拥有一部分古老的时间节奏，走走停停，很有仪式感。这些廊巷如同时间的入口，通往城市的精神，通往由所有市民组成的情感与象征维度，这种维度往往与政客或规划师所想的截然相对。它们是时间的机器，巷子墙壁上的涂鸦，砖石的缺口，不同时期的历史记忆叠加，仿佛一块展现不同身份的巨大屏幕。要怎样去描述一座城市，不仅是以地标建筑，更要用酒吧的谈话、邻里的闲聊将一座大都市变成有机体，变成一本可以阅读的百科全书。

　　碑，机器，网，档案

　　《堂吉诃德》中的疯骑士踏遍半个西班牙的乡野荒原，惟一造访过的城市就是巴塞罗那。当时他曾望见的山上的防御工事给过这座城市多少保护，也带来过多少毁灭。或许人类即是如此：建造又毁灭，毁灭再建造。而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往复之间，通过建筑、通过城市空间构筑记忆。卡里翁将现代城市的维度总结为碑，机器，网和档案，这其中，档案即是一种纪念碑，是运转的机器，也是连接、笼罩的网。它坐落于个人记忆与集体历史、虚构与现实、艺术与编年的交汇点上。存储、分类和归档，都成为集体记忆的形式。

　　卡里翁的书中许多个体故事都是这样的档案。十九世纪末，一个加泰罗尼亚年轻人在巴塞罗那的加西亚区结识了他后来的妻子安东尼娅。他们在这个区一条名叫“市民”的廊巷15号买下地皮建了房子。他的三个孩子都在这幢里出生，都是“红色”的左派。他们在房子的后院里用岩石搭起洞穴掩护被稽查追杀的政治家。大儿子奥地利奥是加泰罗尼亚社会统一党的组织书记，1940年2月5日警察来到他家搜查。奥地利奥和家人试图把可能获罪的文件藏进屋后的盲井，但是警察发现了一箱子宣传资料，因此将他抓捕。他在“模范监狱”被严刑折磨，一年后的三月判处死刑，五月被枪决。他是内战后独裁政权大规模迫害异己阶段无数受害人中的一个。

　　还有那些已经消失的职业。在霍尔塔区，从十二世纪到二十世纪初，如今是停车场的地方都被用来清洗、漂白、晒干巴塞罗那城大半的送洗衣物。洗衣工们住在毗邻的街上，一半是老房子一半是水井和菜园，中间有弧拱形的廊桥相连，如今是巴塞罗那最美的廊巷之一，弯成出人意料的新月形，一直延伸到卡尔梅河道边。许多世纪以来，这里清澈涌动的河水为居住在霍尔塔区的家庭提供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洗衣工们从十岁十一岁就开始漂洗手绢、衬衫和床单，直到年过七十才不再继续。

　　作家在书末坦陈，城市瞬息万变，这本书作为记录注定会是失败的，因为“一座城市的样貌变得比凡俗人的心更快”，城市的生长显著而快速，无论是面积的扩张还是高度的增长，一座城市可以在数年间被完全重建。然而，正如廊巷并不两厢贯通，无法通往任何实际的地方，而是一个没有确切目标的空间，一端无尽，一端有尽，廊巷是然，这本书亦是然，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二元命题，光与影，建造与毁灭，乌托邦与资本城……正是这样的对立冲突给了对城市的思考以空间。

　　城市的语言

　　一座城市可以经历灾祸动荡，可以一块一块石头地改建它所有的房子，但是一定要在必要的时刻，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找到独属于它的神明。如果说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呼吸与韵脚，巴塞罗那会是一首怎样的诗呢？

　　卡里翁在他走访廊巷故事的路上找寻着。除了老故事，还有文学和艺术。他和塞万提斯文学奖、卡夫卡文学奖的得主、巴塞罗那小说家爱德华多·门多萨相约一条名为“马鲁克尔”的廊巷。门多萨住在这条廊巷上，而且“不是因为偶然”，这是他早年因为学业与工作迁徙于伦敦、维也纳和纽约之间时心心念念要住进的地方。原因呢？卡里翁不禁好奇。小说家笑了：“因为我觉得那是巴塞罗那唯一一条伦敦的街巷。”读到这里，我也不禁按下书跟着笑了起来，多么神奇，在一座城市里找寻另一座城市的街道，而他最负盛名的巴塞罗那城市小说《奇迹之城》又是在纽约写成的，是否要在另一座城市写这座城市的变迁才能获得足够的距离呢？回忆起曾经的巴塞罗那，门多萨忽然提及那时有很多女人特意留长头发去卖钱，在他儿时玩耍的巷子里就有这样一间买卖真人头发的店铺，“每次路过，我都很害怕”。卡里翁看到，这样说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小说家“七十三岁的面庞变回了一个黑暗里的孩子”。

　　廊巷成为门多萨记忆里穿越时间的甬道，这一概念与戈迪亚基金会总部收藏的一件艺术作品不谋而合。作品名为“十五世纪的植物房间（双面廊巷）”，从外面看是一个房间不锈钢外墙，镜面反射出周围环绕它的建筑，管道里面则是用铜粉、纤维和布料模拟出的植物墙，如同迷宫，延展出完全不同风格的表面，仿佛夜晚的一株植物，或者闭上眼睛才能看见的空间。“廊巷”的两面如同河的两岸被实体的空间相连，一边是镜面的轻，一边是凹凸的厚，仿佛彼此看不见对方存在的两个星系。如此看来，巴塞罗那的廊巷其实可以移植去别的地方，可以是一部小说，一则新闻，一首诗，也可以是这个世界其他城市的其他廊巷，是别的广场、博物馆、花园，甚至，是水下。书中另一个与廊巷灵感有关的当代艺术作品也来自同一位女艺术家克里斯蒂娜·伊格莱斯亚斯，名叫“沉没的空间”。艺术家在科尔特斯海域的沼泽与开放海之间的过渡段安装了十四个每个三米高的格子框架，自2010年至今，珊瑚在框架上缓缓生长铺张，架子底下关于大西洋的文本日渐模糊。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它们的呼吸让原本的城市部件脱离了时间的审判，不再受时间的侵袭，成为可以生长的废墟。

　　或许，巴塞罗那的城市语言其实是它的每条廊巷、每个居民在城市提供给他们的语汇和句型基础上自发生长出的独特话语。正如作家在描述自己的城中搬家记时做的类比，任何一对相爱的情侣都有只属于他们的语言，这种私密的语言在他们分开时就开始走向死亡，直到双方都找到新伴侣时彻底死亡，两人各自与别人发明新的语言。在同一座城市搬家也是这样，换了四壁和屋顶，换了邻居和周围的便利店，换了距离和地铁站。一种城市语言死亡，一种新的语言诞生。城市里的人搬来挪去，该有不计其数这样已经死去的城市语言在飘荡吧。搭地铁或者乘出租，身体可以在城市里迅速穿梭，灵魂却要慢很多。

　　最终，卡里翁的《廊巷之书》和本雅明的遗作一样，是一本未完之书，作家用一个敞开的文本构建迷宫，他在采访中说，建议读者用走路的速度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