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中国水墨“印象”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7-06-04 00: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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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开启中国水墨“印象”)

  开启中国水墨“印象”

  李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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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06-05

  李冬君

  范宽究竟有多“宽”

  范宽的画风是律己的,俯仰于天地之间,呈现“完美的卑从”。

  但他的“完美的卑从”是以“极度的昂扬”为底气的,因此,他的画风也兼具了神圣感和自由两面。范宽面对的自我,有如西方绘画面对宗教性的“天堂”和“圣母”。而“极度的昂扬”,应是他的自由意志在笔墨下的自然流露。最为难能可贵的,不是趋于哪一面的极致,而是这两面的结合,统一在一个具有独立性的个体人格之中。幸亏他的“宽”性,能包容对立的两极,在对立中保持“中立”,于偏颇间求得“中正”,一如范宽的名字,名中正,字中立。而那个“宽”字,正是他人因其个性而给他的绰号。

  范宽生于五代后汉,那是一个天命无常、人命也无常的时代,能以一个“宽”字处世,实属不易。每个时代都会有个把这样的“宽”人,新文化运动中,在运动发源地的那个“兼容并包”的蔡元培,也是一个这样中正和中立的“宽”人,这是那种在历史的夹缝处才会产生的人。

  据说范宽性情宽厚,时人都喜欢叫他“宽”,他便顺手取来做画上签名了。一介布衣的亮点,就是可以不受身份礼数约束,去做个“进止疏野”的自由人,所谓“疏野”,便是那种最接近自然原生态的个性,再加上他“性嗜酒”与“好道”,便在市井和山川留下了一个“落魄不拘世故”的传说。他不在乎世俗的进退之礼,在自我意识的江山里放纵他本色的天真,一任其笔墨率性,“不自由,毋宁死”,不仅对于人的独立之精神而言,也对于由此精神产生的作品而言。

  面对天地山川,范宽可以完全放下自我意识,在《溪山行旅图》中,呈现“完美的卑从”,但“卑从”并非抹杀其个性,而是回到自然中去,顺应本性成为万物之灵和天地之心,实现“极度的昂扬”。

  他一人踏着自己个性的跷跷板,一端是“完美的卑从”之沉郁,另一端则是“极度的昂扬”之活泼,活泼是艺术美的自由本质,而沉郁则是对自然美的执着,如果说《溪山行旅图》表现了范宽对自然的卑从姿态的话,那么《雪山萧寺图》则展现了他个性的昂扬。

  让艺术的主体性跨度在卑从与昂扬之间,那会成就一个怎样的独立之精神的“宽”人?笔墨如剑直指内心,在人格的两极发为不同的风采,使卑从与昂扬和解,达成其艺术主宰。

  在《雪山萧寺图》里,他那“疏野”的个性,通过自由奔放的笔墨,没遮拦地展示出来,任由他的自我意识撒野,放纵他的独立人格奔跑,或问人性究竟有多“宽”呢?天知道!

  勿以“完美”做标准

  《雪山萧寺图》,巨幅立轴,绢本,淡设色,纵182.4厘米,横108.2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无作者款印,下诗塘有清人王铎题跋,王铎说,这幅画,是顺治皇上特别赏赐给内阁大学士宋元平先生的,他称赞此画“博大奇奥”,“灵运雄迈,允为古今第一”,还称赞同僚宋元平“公以第一流人赐天下第一流画”。画上,有宋元平本人的鉴藏印记,云:“顺治三年(丙戌1646)七月初二日,钦赐廷臣大学士臣宋权恭记”(正书木印),因其名宋权,故有“钦赐臣权”,“子孙永保”等印。

  王铎得见此画,并为之题跋,是在三年后的一次雅集上。大概又过了三年,王铎便离开了人世,时年61岁。王铎是河南孟津人,1644年崇祯十七年时,还在做着明朝东阁大学士,1645年清顺治二年时,便与礼部尚书钱谦益开南京城门降清,接受了新朝礼部尚书、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的禄奉。而满人刚入关,立足尚未稳,顺治帝不仅急急以高官厚禄笼络投诚的汉人,看来还不惜拿出前朝皇家旧藏厚赐汉大臣,当然,也许是顺治还不很明白这些艺术珍品的价值,不过他明白,汉大臣会视此为立命之物。

  如果是乾隆皇帝会如何?一个热衷于收藏的皇帝,怎舍得将如此极品赠与他人?好在此画未经他手,否则天头地脚那昂扬的风采都要被乾隆爷不可一世的大印盖满。从鉴藏印记来看,此画能够面世并且见载,已是明清易代之际。乾隆以后,此画归位,画上还有清嘉庆、宣统内府诸印,至少在大清朝嘉庆年间由盛而衰、方衰未衰之时,这幅画又回到了宫里,经宣统年再到台北故宫,辗转还算平稳。

  北京故宫出版社出版的《徐邦达集》,录入范宽两幅画,除了《溪山行旅图》,就是这幅《雪山萧寺图》了,由此可见徐邦达对此画的重视。徐以为“此图笔法厚重,方中带圆,后来李唐、马远等人,都从此变出,工整而不刻板,艺术水平颇高”,不料,笔法一转,竟指出该画“原定为范宽之笔,但与《溪山行旅图》面目稍有不同,或疑非是,待深考”,又表示了存疑。以徐邦达的鉴赏力,只因与《溪山行旅图》“面目”有所不同而生疑问,固然是值得称道的严谨态度,但从艺术本身来说,一名艺术家因个性呈现的精神丰富、技艺的娴熟,在表达风格上何止一种?很可能两面性,甚至多面性。

  还有一幅《雪景寒林图》,藏于天津博物馆,由绢本三拼合成。李霖灿认为,台北外双溪故宫博物院所藏《雪山萧寺图》轴,笔墨晚近,难与《雪景寒林图》相比。他更看重这幅“比《溪山行旅图》还要阔了三分之一,更近于屏风画的原始形式”的作品,他指出,它很可能是范宽早年时期的一幅作品,在中间下方一棵树干枝上,有淡墨“范宽制”三字名款,意境和笔墨,异于《溪山行旅图》。

  尽管二人对范宽的两幅著名雪景图的关注度不同,但皆以《溪山行旅图》为标准是一致的;对技法首肯,却又因风格不同而略有迟疑也是一致的,不无遗憾。我们是否可以换个角度去探求风格背后的艺术目的呢?或许可以发现不同风格的艺术表达会另有诉求。不排除与《溪山行旅图》因创作先后导致技法娴熟的差异,但可以肯定《雪山萧寺图》更为个性、更为奔放、更为激情,与《溪山行旅图》端庄沉重的矜持以及雄奇险峻的完美不同,与徐邦达所赞的“笔法坚劲而不狂野”亦不同,而是任性“疏野”,如王铎看到的“薄浅单隘”的细节氛围,那是他呼啸而过的笔底率性,是缓缓沁润的绢墨真情。他只管流淌沉醉的情绪,并不在乎山水庄严的审美法度,这幅图,诠释了他个性中“极度的昂扬”一面,以高亢的姿态开辟了他的另一块精神领地。他以卑从的心灵仰视其敬畏,以昂扬的精神表达自我的真诚。

  雪底下的“欢乐颂”

  既然范宽“好道”,我们就用道家的审美视野,来看范宽的雪景吧。

  雪是静的,静如处子,但雪底是动的,是生命的萌动,奔向春天。那生生的速度,如脱兔般迅疾,在一切设防都来不及阻挡的“无”的瞬间,生成精神的光芒,照亮心理视觉,去触摸雪底的热烈。生命体贴生命的审美感动,真是一触即发。

  范宽也画萧旷,画枯寒,像他的老师李成一样。但李成的枯寒之气,必是骨子里的苦寒任性方能成之,这是范宽——无论有多“宽”也学不来的,其“萧旷枯寒”,皆以冬雪为底色,洁白中,不见一丝残酷的痕迹。莽莽雪原,起伏险峻,满是生机。不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吗?他却不画春天之生,而是沉迷于主杀的冬季,只要有雪,就有生机,以他灼灼可见的热肠,去描绘内心对生的期待,向世人宣喻枯寒萧杀的背后必是生机一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年都是好景致,是谁也剥夺不了的。

  雪山萧寺,淡然设色,矾头密林,照旧是雨点皴,白茫茫一片托底,方显其“无”的本色。天头上,最高峰,也许出自范宽酒狂,醉眼朦胧时,顺着山脊望去,白雪覆盖下的主峰,如白胡子老道人,或者就是老子的一座山像,万古眉眼,堆挤出千年慈笑,就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副峰如举杯,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正酒酣耳热之际,隔着一线飞流,从身旁,到脚下,又走来一干山友。

  峰峦间,簇拥着高低错落的悬空寺,诠释着道法自然的有温度的建筑理念。古时,道观选址,多遵循“顺应自然”和“争人之所不争”,风骨羽化之道士,或于悬崖峭壁间筑道观,或坐落飞石之上,或邻瀑布,或隐云烟。顺形借势,攀险附危,尽可能不去斫伤天地造化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以及一寸土地,反而造就了一种蜿蜒跌宕,错落叠致,飞檐腾空,回廊悬吊的人文景致,牢牢地匍匐在大山的脊背上,隐藏自己,融入自然的观止。那是范宽的精神寄托之所,也许他正骑着小驴走向他的家园。

  最令人精神晕眩的,是匍匐于两峰脚下居于立轴正中的丘陵,起伏的山坡被覆盖的白雪拉长,如披着一件天遗雪衣,长袖舒广,羽舞霓裳,昂扬着向主峰奔去,主峰又向天空奔去,从卑从向着昂扬奔去;群山竞舞,绵延交织。线条如锦如缎,墨韵似云水流年,一派任性,想是他半醉半醒时分的笔底自白。似乎他抓住了地壳运动的旋律,听到了藏于雪底的生命欢乐;似乎他与董源有共鸣,在波澜起伏的大地上寻找内心昂扬的节奏。以艺术家的细腻,倾听寒冬里的无中生有,再以先知的敏感,暗示生命在萌动、湖水在初融的消息,启蒙了观者的审美之眼;虬枝俯仰蟠曲,左顾右盼,姿态天真沧古,自不必说;连松针都在飞扬,见证着醉者的笔尖在举杯邀舞。画面上,滚动着欢乐的春之声,真乃江南有董源,江北必有范宽也。此二人者,高举着何其明亮的精神,书写着他们笔底的自我的江山,昂扬着人的灵魂。

  李成在孤绝萧寒中是昂扬的,范宽不愧李成的学生,在雪景中也是昂扬的。李成的昂扬是在萧杀中依然昂扬着个体的精神饱满;范宽则在萧寒的背后隐藏了无限生机。范宽无论画什么题材,皆满屏生机,即便萧瑟,亦不见一丝绝望之笔,这是一位即便失魂落魄也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黑白之间的“宽”度

  与《溪山行旅图》不同,《雪山萧寺图》是有缺憾的,缺憾是不完美。率性而为的画面,不经意就暴露了画家昂扬的自由意志的“马脚”。

  构图正面,首先映入的,是一道匍匐的小山脊,随后,便是千岩万壑,分布左右,一眼望去,都是白雪争相流动的山脉,构成雪山悲欣交集的自由形体,并不在意画面上构筑理想山水的完美,似乎作者的自我意识始终在线,在雪景中只管偿还他对自我意识以及自由意志的相思债。

  《寒林雪景图》中,隆冬的寂静里,连灵魂都无处藏身,若隐若现,奔走于寂,徜徉于静,督促生长的旋律渐渐丰满。远山嵯峨,白雪茫茫,皆为山脚汀渚上那一片寒林的背景,墨笔枯枝,寒林醒目,自我意识潜伏于枝桠萧疏,鼓动它们蓬勃,于盘根错节处,发布春的消息。

  悄悄地,隐蔽的一如大易之天道的训诫,冬季万物要“退藏于密”,避寒锋锐,无量生机便暗藏于画家内心,行诸毛尖,笔笔都饱蘸一元复始的喜悦,为春天的到来积攒家底。雪带来天地之光,透过密密的寒林颤抖为碎影,印象派的特征初露端倪。

  当西方油画从教堂的穹顶接引上帝之光时,中国的山水画已经全方位直接沐浴大自然的天地之光了;直到十九世纪西方绘画走向大自然,面对绚烂耀眼的自然之光,画家们掌控色彩的自由度一时勃发,在油画布充分体现出来,西方绘画史上,才开始蔓延着“印象派”的罗曼蒂克炫彩。

  而中国山水画自诞生之日起,便沐浴在毫无遮拦的大自然之光里,自然之光带来的散点透视,与水墨皴染氤氲流光碎影的朦胧、墨分五彩的写意,天然就有着印象派的印象意味。

  《雪景寒林图》之寒林便是实证,虽为工笔山水,但已然开启印象之先河。那派莽莽雪山突出的印象是雪山脚下的那片寒林,而那片寒林给出的印象,则是寒林印象以外的生机无限。

  这幅画为范宽早期作品,其名刊于《宣和画谱》,画幅超过《溪山行旅图》,现藏于天津博物馆,画面前景树干中藏有“臣范宽制”名款,但字迹漫漶,已难辨认。从藏章可知,此画曾经清梁清标、安岐鉴藏,乾隆时入皇家内府,1860年英法联军掠圆明园,曾一度流落民间。

  雪景寒林,是山水画必不可少的一道景观,就像农耕文明的四季安排一样。用水墨表达对四季的审美体验,冬季雪景是必须的,对于画家来说,那是一种趋于简明的黑与白的考验,简洁到仅以墨色浓淡就能观照天地,一如中国哲学用阴阳开启“众妙之门”。

  西方油画可以油彩堆垛万道霞辉,亦可以给冬季白雪投以光与影的绚烂或阴郁,从容造就其色彩主体,但水墨画若以色逐光则无从下脚,除了黑白再无着力点,不如退而求其次,在黑白之间不断妥协、不断让渡,用黑白的印象不断暗示,为观者提供遐想的空间,从而获得参与性的拥趸。

  关键是“黑白暗示”所凭借的条件非常单纯,在黑白之间作画,是对沉思功夫与思想提炼能力的考验,对灵性要求高于技法要求,水墨郁郁乎之灵气,便来自于沉思或思想之后的真性情。

  在色彩领域,没有比黑与白相距得更为遥远的了,如何使这极端对立的两极统一起来?从黑过渡到白,或者由白趋于黑,这中间,究竟有多少个区域,有多少个层次?这样的探索,首先必须以“中立”为前提,以“中正”为原则,方能由近及远、由浅入深而成其“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宽”。

  范宽自名为“宽”,一个“宽”字,便是他自身的觉悟,以此悟性,跨越黑与白的天堑,突破“色彩唯一性”。“悟”是审美动力因,也是艺术形式因,其本身出自人本能的审美激情。《雪景寒林图》雪霁中的寒林印象,应该是范宽内心对生机的敏感,画出一幅启蒙我们应对荒寒的笑脸。

  《雪景寒林图》的水墨印象,是白雪与天光氤氲,透过寒林的光线颤抖出内在的生机碎影,似乎隐约透出经历了文明焦虑之后的北宋初年的自信印象。如果说,我们在李成的荒寒里还能看到与历史激烈博弈之后的余烬,而在范宽的雪景里总能感到温暖的生机,虽然这温暖恍若苍凉,但没有一丝绝望之笔,绝望的墨色以及绝望的黑白。范宽喜爱的点皴法在《雪景寒林图》中给寒林梳理出渐次光明的分寸,开启了千般万化的中国水墨印象。

  (作者近著《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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