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茉莉的大正气象

（原标题：森茉莉的大正气象）

　　森茉莉的大正气象

　　徐瑾

　　823

　　2017-06-05

　　徐瑾

　　森—茉—莉，蜜一般名字，甚至带有楚楚可怜的情致。

　　对于不熟悉的人，难免怀疑这是一位今天流行的森女系明星，对于熟悉的人来说，她又往往被简化为日本耽美系大家，甚至所谓“日本张爱玲”等宣传口号。森茉莉的意义，应该远超于此。

　　森茉莉的一生，几乎她的著作一样反复转折。她出生于1903年1月7日，父亲是文豪森鸥外。按照各种说法总结，森鸥外中年得女，对她分外宠爱，森茉莉长于优渥之中，年轻时候可谓顺风顺水。

　　十六岁森茉莉出嫁，对方是实业家之子山田珠树，且研究法国文学，婚后很快生下长子，一切也算是父亲的精心安排下顺利进行。此后，森茉莉随丈夫游历欧洲，期间父亲病逝。此后，森茉莉的人生境遇也开始变化，第一次婚姻离婚，第二次婚姻再失败，加上战后社会变化以及失去家庭支撑，生计开始变得毫无着落，她成为作家也与此有关。

　　也正因此，直到五十岁后，森茉莉才以怀念父亲的作品《父亲的帽子》正式进入文坛，此后她的路数与父亲完全不同，主要在耽美小说领域大放异彩。就她的生活有所改善之际，久不联系的长子回来找她。按照流行的说法，此刻森茉莉原本可以享受家庭团聚的温暖，与长子频频见面如恋人，结果这分亲情日后看来不过是一场看中她财产的骗局。这一变化多少也导致森茉莉晚年生活凄凉，她久居下北泽的公寓，不仅生活清苦，而且据说房间内地板上垃圾堆积，散发出种种异味。

　　森茉莉屡屡遇人不淑，无论爱人还是亲人，对她多少都有嫌弃，这多少也是童年过度幸福的后遗症，森茉莉自身成长也是原因。从小父亲太多的爱，对她而言很容易养成一种情感层面的挥霍习惯。棉花糖一样的爱只有蜜一样的后果，无从教导责任与义务，这种爱也使得森茉莉对于现实无感。然而，也正是这种爱可能成为她写作的力量源泉，让她不仅写出很多华丽同人小说，甚至晚年花费多年，终于写出父女微妙关系为主线的小说《甜蜜的房间》。其中微妙情感与人生变故的纠结，外人恐怕难以体会，然而正是各种甘苦构成森茉莉一生写作的底色，正如她去欧洲，与父亲在车站告别之际的感受，她将这种关系比喻成“那温柔的蔷薇刺，在我心脏中间，现在仍扎着。这是我简直可怖的恋爱”。

　　森茉莉的写作，与一般女性写作风格不同，一直洋溢着华丽与饱满的气象。文豪三岛由纪夫对她尤其推崇，不仅盛赞她小说就像音乐、午后的阳光，“性感流动不息”。主人公藻罗的魅力，除了在于魅力，更在于其残忍，即对于不爱的人的无感与无爱，小说开篇藻罗密友无意间一句话道出真相：“没关系啦。藻罗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我知道的。”然而，即使试藻罗试图反驳要辩解的一刹那，其实心中却出现“虚无的空洞”，自问“我真的活在这个世界吗?莫非我是个冷酷无比的坏蛋?世界上的坏人，会不会就是指内心构造像我这样的人?”

　　空洞、朦胧、茫然，对于自身的美与残酷产生的力量即无心认知，也无心约束，森茉莉主人公的“甜蜜的房间”并不在人间久驻，只在于想象的世界，她本人与世界甚至所有人有隔，“肉眼可见之物也仿佛渐渐被心中的玻璃阻隔，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因此，藻罗所看到的一切，例如人、花、风景，所有这些其他人可以清楚把握的“现实世界”，在她眼中都是朦胧的。”不仅物品如此，情感也是如此，“令她产生感情的对象，虽然不至于觉得她冷淡，但也只能感受到一种模糊的情绪。即使接受了她的感情，也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因此，假使藻罗某天被感动了，令她感动的那人，也很难有所察觉。更不可能和她分享感动。”

　　也正因此，真实和想象的界限对于她而言，并不非常清晰，“这世上的一切现实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并不存在？藻罗觉得虚实的界限不很明确。既然这个世界如此模糊不清，死后的世界会否反倒是清晰、明白的呢？”

　　肉眼可见之物，对于藻罗的模糊性，不仅暗示她对于现实的情感与道德、规则的无感，更揭示她对于“想象的世界”的依赖：“在那个世界，没有现实世界的那些磨砂玻璃。完全透明的、极度薄透的玻璃彼侧，无论红色，还是绿色，全都披着层美丽的透明膜。就像汽车和自行车的后视镜映出的草原或红砖街景那样，美不胜收，令人产生如在梦境的沉醉。”

　　美、梦与幻想，构成藻罗的心理世界，其实也源自森茉莉的自身映射，这其实使得其赋予主人公独特气质。这种性格特征，在传统写作中往往被忽略，是常规母性与妻性模板中缺少的人性特质，换而言之，这种人格特质非常男性，即往往只有男主人公才有这样特质，本质在于，在爱的博弈，爱往往就是一种臣服，而不爱则是一种权力。最终，这种残忍让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迷恋主人公，其后果也多少导致主人公自身性格与命运的黑洞，然而，这也赋予小说一种暗黑与真实的张力。很多人读《甜蜜的房间》源自三岛由纪夫评价很高，但写这种近乎不伦的关系，已经有《洛丽塔》在前，后人难以超越。森茉莉写出了自我的气象。也写出女作家群体很罕见的饱满与开阔。

　　如今，《甜蜜的房间》与《我的美的世界》简体版终于翻译出版，也算是弥补国内对日本文学的一个缺憾,但是国内对于森茉莉的理解，恐怕仍旧流于片面。今天人们往往说她是“昭和腐女”，一方面是因为她写作主要在昭和年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写作不少涉及耽美。事实上，我倒是觉得森茉莉从昭和时代开始，等待她就是离婚之类人生变化，而战后的变化更是让她的生活猝不及防进入低谷。

　　某种意义而言，养成森茉莉的气质是大正时代，这是她人生的高点，几乎她所有的美好的事都发生在大正时代。这是一个容易被国人忽视的时代，对于现代日本形成却有特别意义，迄今网上还有“明治养士，大正养国，昭和养鬼，平成养豚之说。”在明治维新之后与在昭和时代之前，还有一个大正时代，外界认为娴熟政事处事威严的的明治天皇之后，还有一个看似无为的大正天皇，他在位的时代是为大正时代。

　　所谓大正时代，开始于明治天皇在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驾崩之后，继任皇太子嘉仁亲王即大正天皇，据说大正天皇身体并不好，有“不幸的大正”的称呼，在位晚期也由皇子也就是后来的裕仁太子摄政。大正的名号来自《易经》，当时世界正遭遇欧战，日本经济繁荣，民主精神也蓬勃而出，当时文艺思潮也颇为浪漫，甚至诞生专有名词大正浪漫表示当时气象。

　　大正时代的时间只有十多年，对历史来看不过短短一刻，难怪后世关注不多，但是对于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则意味着人生中重要时刻。森茉莉的出生、成长、结婚、生子、游历，也都发生在日本特别的时代，比起立意革新的明治时代以及后面锐意进取又折戟沉沙再度复兴的昭和时代，加在中间的大正时代并不长，。森茉莉的趣味与品位，比如崇欧，其实也是很具有大正特色。

　　李长生在解析“大正浪漫”的时候，曾如此说“大正就好像明治的尾，昭和的头，这样的过渡时代往往是混乱的，而混乱中可能有自由，以至年月虽短，却别有美称，叫‘大正浪漫’。”大正时代结束了，森茉莉也随之离婚了，玫瑰色的人生结束了，但是玫瑰色的记忆却在日后更愈加鲜明了。

　　滋养于大正时代，森茉莉的生活品味以及文字趣味最大的特点之一在于崇欧。日本女作家新井一二三写大正摩登时代，也不忘引用森茉莉小时候去帝国剧场看戏之后去银座咖啡店的经历。这是森茉莉第一次喝热咖啡，这些微妙的时代体验细微地融入她的日后书写，《我这一代东京人》如此引用了森茉莉的感受，“当年的银座夜晚很黑暗；从家家商店漏出来的灯光则是黄金色；微妙但几乎可以说是俨然的西欧文明香气，确实飘在商店里、人们的服装里、不知谁藏在口袋里的外国烟草烟斗里。那时代跟后来不同，是只有神经锐敏而理解西洋的人吃西方的东西，戴上舶来物品的。”

　　同为日本学者鹿岛茂，也注意到森茉莉对于舶来品的超级想象力，在美军出售物质中一个浅绿色便宜杯子中，她也能看到“波提伽利女神的薄纱颜色”，而且“愈是便宜的舶來品，反而愈能从中唤起她对西洋的憧憬。”鹿岛茂的书中指出这种从便宜舶来品感受到梦想和乐趣，是明治大正时期的不少文人心态。

　　深究一下，这种心态不仅存在于日本，充满了对于外来的美好想象与一定自我社会的不满厌恶，往往出现在现代化转型的后发国家之中，无论是奈保尔笔下用二流欧洲货的孟买中产，还是今天的中国城市家庭，都有类似情感。随着经济增长面临局限，劳动力工资面临天花板，好梦终究会醒来，这是一个注定会逝去的黄金时代。

　　森茉莉的崇欧情结，即使她想象力在生活中的自然外延，或许也是无意识间对于往昔的追忆。既生活清贫，又讨厌穷酸，这正是森茉莉奢侈又贫困的心态。

　　想象力是她可以秉持的力量，即使和现实相去万里，也正因此，没有必要把《甜蜜的房间》的书写与森茉莉本人生活一一对应。

　　例如，都说美貌是双刃剑，福祸可能都会相伴。从照片上看森茉莉，无论年老时候的横眉冷对，还是年轻的时候静美少妇，眉目之间还算清秀，但都不能算大美人，至少很难让人联想起来《甜蜜的房间》的主人公少女藻罗那样，具有恶魔一般的美丽。

　　想象即可以飞跃，也可以让人坠地。些年流行的一种病，巴黎综合征。这种症状往往出现在初次巴黎的游客中出现，当想象的巴黎不那么浪漫时，患者会出现失眠、妄想、幻觉甚至自杀倾向，而这种病症，在日本游客身上最为明显。

　　森茉莉生于东京成长于东京死于东京，虽然不少粉丝会想到下北泽去瞻仰其遗迹。

　　少女心无所谓好坏，只要能够有所投射。也许，关于她的童年，父亲的宠爱，几分真实，几分想象，只有上帝知道，就像主人公藻罗一开始的自白：“世间的一切现实到底存不存在？藻罗看不出存在与不存在有什么明确界限。她想既然世间本是如此混沌不清，那人死后的世界反而更清晰真实；对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她甚至有短短一瞬的幻想。”

　　（作者为东京大学访问学者，近期出版《白银帝国》、《有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