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金光再现:大足石刻观音造像与它的守护者们︱文物修复)
作者:颜歆窈
大足石刻千手观音像现状(大足石刻数字博物馆)
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坐落在重庆大足宝顶山大佛湾南崖,开凿于南宋淳熙至淳祐(公元 1174~1252 年间)。造像龛高 7.7 米,宽 12.5 米,占崖立面面积88平方米,是我国最大的集雕刻、贴金、彩绘于一体的摩崖石刻千手观音造像。
2008 年 5 月汶川大地震后,川渝一带的文物安危引发了国内外广大文物工作者的关注。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单霁翔在对大足石刻文物保护情况进行调研时,要求将“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修复工程”列为国家石质文物保护一号工程。
千手观音造像正射影像图(修复前)
经过千年岁月的千手观音造像早已百病缠身,更因地震影响面临损毁的风险。由于集多种材质于一体,加上工艺叠加、环境潮湿等因素,造像的破坏程度非常复杂、病害程度十分严重。从表面贴金层、彩绘层,到石质胎体部分,岩体疏松剥落、雕刻品断裂,表面敷贴的金箔变色、起翘、脱层剥落,一些金箔甚至一触即碎。
从左到右分别为:局部修复前,局部揭金后胎体断裂、残缺,局部胎体修复后
千手观音造像的保护修复工作刻不容缓,但保护难度极大,当时国内外并没有成功的案例借鉴。因此,工程在实施过程中,汇聚了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敦煌研究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多家文化研究机构,组成专家工作队,共同开展研究,并由重庆市大足石刻研究院文博研究馆馆员陈卉丽担任石质修复组组长。
前期勘察:“望闻问切”与现代科技
千手观音造像是大型不可移动石质文物,因此团队首先对地质行勘察,确认造像整个岩体处于稳定状态,才进行下一步工作。如何找出千手观音造像的病害病因?陈卉丽别出心裁地引进了中医学“望闻问切”四诊法。
造像修复前
“看(‘望’)石质保存的状况,是否有风化、有残缺。‘闻’就是闻一下空气的质量是怎么样的。还有一个途径就是去查资料(‘问’),多层贴金、多层彩绘,整明历朝历代都有干预。‘切’相当于把脉,手去触摸一下石质的风化程度,金箔、彩绘、石质胎体是否有空鼓。”
观音造像存在的病害问题
陈卉丽和团队反复实践后发现,这套办法能够初步诊断病害 20 余种,准确率高达 95 %以上。但是,造像部分区域的多层贴金没有分化,在有金箔包裹的情况下,内在病害又该如何检测?
三维扫描与虚拟修复技术示意图
后来,团队加入了工业X光探伤、红外热像探测、激光拉曼测样、三维视频显微镜观察等仪器和技术,这也是这些技术在大型不可移动石窟文物勘察研究中的首次应用。
多层贴金断面三维视频照片
团队对造像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处细节都进行了认真勘察,先后绘制了 300 多张病害图、填写了 1000 余张病害调查表,确认病害种类为 34 种。他们还第一次真正数清了造像的手臂数量—— 830 只,其中手 817 只,臂 13 只,法器 246 件。
造像修复:最适合的工艺才是最好的
千手观音造像是贴金彩绘造像,贴金层的修复是工程的重点工作之一。明确病害后,下一步就是选择修复材料。修复团队一开始选择了敦煌研究院常用的牛胶,在试验中他们发现,虽然初期效果很好,但每年 4 月出现凝结水的时候,牛胶回贴的金箔部位就会长出白毛。因为重庆相较敦煌所处的北方,湿度更大,容易滋生生物霉菌,牛胶成为了霉菌的营养源。
前期选择修复试验的区域
在敦煌研究院专家的建议下,陈卉丽分别使用浓度 75 %和 100 %的乙醇溶液对牛胶回贴产生的霉菌进行清理,但霉菌仍不断生长。此后,他们又试验了其他针对高温高湿环境的专研材料,但这些材料要么无法根治霉菌,要么回贴后起翘开裂、金箔褪色。
从左到右分别为:修复前,胎体补形后,髹漆贴金后,修复后
为了攻克这个困难,修复团队又对当地传统工艺进行了调研。他们发现,在环境潮湿的川渝地区,贴金工艺历朝历代使用的都是传统大漆。大足石刻周围的四川和云南也是我国漆树集中分布的地方,他们决定就地取材,使用髹漆贴金的材料和工艺进行贴金层修复。
修复的三个阶段对比展示
2013 年试验区修复效果
在修复过程中,他们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千手观音造像主尊共有六组手,其中五组手完全对称。但右侧前伸的一只手自腕部残缺,现存的手掌和布帕是后人补塑的。这只手和的另一侧如意珠手并不对称,在角度上出现了25度的偏差。
千手观音对称性示意图
不对称的一组手三维示意图
为了修复这只手,陈卉丽率领团队先后到四川、重庆、河北、山东等地 30 多座石窟观音造像进行考察,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和佛教经典,但都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
身心疲惫的陈卉丽一度产生了放弃的想法,但她心中始终牵挂着这只手的修复工作。“这次修复是千手观音造像800多年来第一次最全面、系统、科学的修复,如果这次我们不能修复好这只手,就会留下终身的遗憾。”
陈卉丽修复方案三维示意图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陈卉丽大胆地提出了一种修复方案:根据千手观音造像的对称原则,按照另一侧对应的手的形态,利用这只手原来的修复凿孔,装上一只可拆卸式的手。这样,既能够保证造像的完整性,也给后人留下了修复空间。这个创新思路得到了文物专家的一致认可。
金光再现:藏在春夏秋冬里的故事
陈卉丽原本从事的是纺织工作,1995 年调到当时的大足石刻博物馆(现大足石刻研究院)工作。由于具备材料分析、化学学科背景,陈卉丽被分配到了保护工程中心工作,与文物保护修复结下了不解之缘。参加“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修复工程”这个国家一号工程,对陈卉丽来说是既值得骄傲又倍感压力的事情。
千手观音造像修复前
修复后(局部)
修复人员在身体和技术上都会遇到很多难题,爬脚手架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挑战。无论男女,都要徒手攀爬到十几米甚至更高的脚手架上作业。夏天最热的时候,因为出很多汗,需要喝水补充水分。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时间,他们很少喝水,一上脚手架,快到中午才下来一次。
修复现场的脚手架和团队成员
修复过程中,一个注射动作往往持续十几分钟不能动弹,一个清洗动作往往半天都在机械地重复。由于一个姿势要保持半天甚至一天,团队成员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颈椎病和腰椎病。
夏天温度高、湿度大,他们身上被蚊虫叮了一个又一个包。现场两面透风,又是木结构建筑,冬天也不可能烤火,只能让自己尽可能穿得厚,戴上棉手套,再戴上一次性工作手套。
脚手架上工作的陈卉丽
2011 年,修复团队正在开展修复材料的大漆实验。因为长时间接触大漆材料,加上天气闷热,大部分成员的皮肤开始出现大块红疹,甚至慢慢溃烂。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场也没有人主动请假休息。
修复现场的团队成员
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的修复工程是在没有任何可借鉴经验的情况下,由中国人自主完成的成功案例,开创了我国大型不可移动文物修复的先河。修复工程前后持续近 8 年,期间使用了约 1 吨大漆、 100 多万张金箔。在这漫长岁月里,修复团队日复一日待在脚手架上。
整体修复前后
2015 年 6 月 13 日,对于陈卉丽和团队成员来说,是永生难忘的日子。当千手观音金光再现时,他们的眼泪顺着脸颊悄悄流淌下来。
圆满完成工作的陈卉丽很快就投身到了大足石刻 5 万余尊造像的保护与修复工作中,房间桌子上铺满了各种大足石刻文物修复图片。从门外汉到修复大师,陈卉丽在文物修复一线坚守 30 年,始终秉持着“择一事终一生”的想法。
工作中的陈卉丽
对于文物修复工作,陈卉丽说自己一直都抱有敬畏、责任的情感,全身心地去爱它。陈卉丽觉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文物修复工作是需要代代传承的。修复是文物近千年生命历程中的一个节点,不是它的终点。
“把古人开窟造像的想法和目的传承下去,这才是我们要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陈卉丽相信,随着科技的发展,未来会有更好的材料、更好的工艺、更好的技术用来保护石窟文物。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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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詹长法, 徐琪歆. 现代文物修复的思考——以千手观音造像保护修复为例J.遗产与保护研究, 2016, 1(04): 54-62.
图片 | 颜歆窈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