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直播教父”刘岩:我不是造浪的人,但浪来了要入水)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刘岩并不喜欢“直播教父”这个称号。但中国直播一步步走向流量至上、金钱至上这条路,又绕不开他。
“这个事儿的原罪,也在我。”他说得很平静。作为六间房的创始人,刘岩是国内最早跑通直播商业闭环的人之一——创造了送礼物、榜单、打赏、社区关系等功能,后来这套机制被整个行业复制、放大,成为每一个直播平台的标配。
三个多小时的对话里,刘岩反复谈起同一个问题:“如果当时不把直播机制做得那么功利、那么娱乐化,会意味着什么?”他替自己、替大厂、替行业都想过很多答案,但没有完美的解。
刘岩很少沉溺于个人回忆。他更习惯用简短、精准的判断,梳理中国互联网二十五年的结构变化,从Web1.0时代的“Copy to China”,到平台时代的直播模式创新,再到今天,生成式AI正在重构一切。
近几年,刘岩开始更频繁地思考“生死”。他最近一次引发公众关注,是参与音乐人包小柏用AI“复现”女儿包容的项目——刘岩团队提供技术支持。对他来说,AI的到来,把问题重新推回到一个更本质的层面:一个人究竟在追求什么,又能留下些什么。
与他同代的亚信、新浪、优酷、土豆创始人,大多已淡出一线。早已财富自由的刘岩,却一头扎进了AI的浪潮,发起四十三集团,频繁往返于北京与硅谷之间,重新选择方向、组建团队、再次创业。“这25年里,像我这样还在这个行业里折腾的人,其实不多。”他说。
刘岩提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可能性”。在他看来,真正让人衰老的,并不是年龄,而是确定性。“如果一切都是确定的,让你照着我的路画一条一模一样的线,没有任何未知,那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少,也就不好玩了。”
只要还有不确定的空间,还有新的可能出现,他就觉得自己还处在一个充满活力的状态。“一旦世界没有未知了,对我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当资本来敲门
1999年,中国门户网站刚刚出现,宽带尚未普及。对多数人来说,互联网还是一种新鲜事物,很少有人把它当作生意。
刘岩进入这一领域,并不是从敲代码开始创业的。1996年,他从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进入美国投行Roberson Stephens & Co.,成为一名投资分析员。对他而言,互联网首先是一种资产形态。
世纪之交,中国最早一批互联网公司开始尝试走向海外。刘岩先后参与了亚信科技、新浪的上市。他把那个阶段称为“Copy to China”时代,“我们以资本为桥梁,把美国已经被验证过的管理方式、公司结构和资本逻辑引入中国,在此基础上发展本土的产业”。
在刘岩看来,2005年前后,中国市场仍处在一个开放、上升的阶段。大众消费意愿强,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持续提高。此时资本的涌入起到放大器作用,而YouTube的爆火,使资本涌向在线视频行业。
到2006年,刘岩不再只是站在通道中间看钱流动,决定亲自下场,创立了在线视频直播平台六间房。凭借《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等短视频内容,六间房一度成为国内访问量最高的视频网站之一。与此同时,土豆、优酷相继出现,视频分享迅速成为最受关注的赛道。
回头看,那个阶段的竞争方式并不复杂。刘岩记得,2000年前后,中国影视内容总量不大,电视剧规模有限,真正能交易的主要是电影,全部加起来大约6000部,一半进口,一半国产。“只要尽可能多地把这些内容签下来,基本就能站在市场前列。”他几乎把能签的电影都签了一遍。
但很快,政策、产业和带宽条件的限制显现,带宽、服务器、内容采购,每一项都需要持续投入。“用户每看五分钟视频,我脑子里就有一枚硬币掉进盘子里。”刘岩这样形容当时的压力,竞争逐渐演变为一场资金消耗战。
2008年金融危机的到来,是刘岩的一个低谷。融资窗口突然关闭,资本迅速收紧,资金断裂,债务压身,业务几乎走不下去。他不得不做出收缩决定,裁员、压缩成本,退回到最小生存状态。团队只剩下20人,只能发70%的工资。债务、业务压力和外界质疑叠加在一起,他几乎没有退路。
低谷中,他做了一个选择,不再寄希望于外部资金的拯救,而是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还能掌控的事情上——产品、团队,思考新的生存路径。这也成为他后来带着仅剩的员工,转向去探索直播的起点。
“直播教父”的反思
即便已离开多年,刘岩仍然关注着直播行业的走向。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说清这个行业的天花板在哪里——用户规模、付费结构、内容形态,用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直播为何变得娱乐至上、金钱至上。
他并不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行业。相反,在采访中,他反而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这个事儿的原罪,也在我。”
回到最初,直播是一条被现实逼出来的选择。六间房曾接到过一次商业直播机会,为一家豪华汽车品牌在车展上发布新车做直播,六间房提供直播技术,但最终到手收入只有几十万元,远不足以采购外部成熟系统。更现实的问题是,他并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下一场类似的直播。
在这种情况下,六间房没有继续采购现成方案,而是让工程师自行开发直播程序。代码自己写,服务器自己扛。直播当天,系统支撑了数千人同时在线,累计观看人数达到几十万,没有出现严重故障。直播第一次在现实条件下跑通。这也是中国互联网商业直播的第一例,随后六间房完成了C轮融资。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金融危机之后。融资窗口突然关闭,六间房背负着数千万元债务,生存成为最紧迫的问题。外部资本无法指望,他们只剩下内部可以尽快变现的一点点现金流。为了活下去,产品设计不可避免地向“更快赚钱”倾斜。
刘岩很清楚,直播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视频产品,而更像一个匿名社区。真正产生收入的是聊天区、等级展示和排行榜,这是直播间里不断强化位置、关系和秩序的地方。正因如此,他曾坚持把虚拟礼物做到极大,甚至直接覆盖视频画面。
起初,这一设计让不少产品经理难以接受,但效果很快显现,刷屏成了一种“出圈”的事件。他记得第一次测试打赏功能,有人送出价值100元的“飞机”礼物,“整个办公室都被点燃了,居然真的有人这么买。”
一周后,在一场主播PK中,后台数据显示一秒钟内刷出了7万元的礼物,服务器和用户端几乎同时宕机。“从那一刻开始,六间房真正赚到了钱,而且赚了很多钱。”2009年单月流水破千万,六间房成了第一家盈利的视频网站。
与此同时,其他视频、语音平台也开始下场做直播。他们都选择做成一个高度封闭的系统:积分、等级、排行榜、荣誉体系,几乎所有规则都围绕付费能力展开。在直播间里,大哥打赏一万元,会引发集体欢呼;当观看人数从一万变成十万,这种情绪和消费被成倍放大,把所有人裹挟其中。
直播这套机制很快显示出惊人的盈利效率,也迅速被其他玩家强化、复制甚至变本加厉。六间房最早的对手YY语音,凭借原有用户基础迅速做大;2016年前后,快手入场;2017年,抖音直播上线,依托更大的流量入口完成反超。竞争逻辑发生了根本变化,行业不再比拼谁把产品做得更好,而是谁拥有更大的流量池,这正是六间房逐渐失去优势的地方。
2015年,宋城演艺以26亿元全资收购六间房。刘岩继续担任六间房CEO,同时出任宋城演艺董事。2015年至2017年,六间房的净利润约为1.62亿元、2.3亿元、2.85亿元,每年为宋城演艺贡献了约3成的净利润,连续多年完成对赌协议。刘岩和团队里的很多人都实现财富自由。
但他越来越清楚,这条路正在变窄。当行业竞争只剩下流量规模和金钱效率时,创新空间被不断压缩,而最初关于表达、舞台和连接的想法,则被逐渐娱乐化、工具化,最终被资本彻底消解。
刘岩在采访中反复追问自己:“我们当时是迫于生计,急着挣钱还债,才把直播机制做得那么功利。但如果当时不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对这个问题,他设想了很多答案,但船头无法逆转。
抛弃经验,从头开始
在直播业务最繁盛的时候,刘岩再次选择离开。
在他看来,直播的天花板并不在技术,而在“人”。主播会跳槽,会被舆论反噬,也可能因为情绪、关系或一次偶发事件失控。“这个模式本质上还是靠人,而人是不可控的。”他说。
他想找一种不必完全依赖人的表达方式。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虚拟偶像。随后几年,刘岩带着团队投入约1亿元,推出二次元组合“AND II 安菟”。2018年,“AND II 安菟”在国内首个虚拟偶像选秀中夺冠,一度被认为已站在商业化门槛上。变化很快出现:政策环境趋紧,二次元受众出现断层,原本清晰的增长路径再次变得模糊。这一次,他没有继续加码,而是选择停下来。
2020年前后,刘岩把探索方向又向前推了一步。
他不再满足于复刻外形或声音,开始尝试“数字复生”——用技术复现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判断逻辑和性格轮廓,而不仅是一个看起来“像”的壳。这一转向,并不完全出于商业判断,也夹杂着更私人化的思考。那段时间,他频繁谈到生死,反复琢磨一个人究竟能留下些什么。
“我跟我儿子说,如果我死了,墓碑上写‘六间房创始人’,你就把它砸了。”在他看来,直播也好、平台也好,终究都是时代的产物,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百年之物”。
真正让这个想法落到现实的,是台湾音乐人包小柏的请求。包小柏的女儿包容意外离世后,他希望通过技术重新“听见”女儿的声音。项目启动后,包容的声音第一次被合成出来时,团队成员几乎都落泪了。
刘岩并没有停在这里。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次高度逼真的模拟,而不是复生。“如果她只是说话像包容,那还不够。”他希望有一天,数字生命能带着完整的人设、记忆和判断逻辑出现,让人相信她“真的回来了”。
这个目标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很难实现,不过这段经历成为他开始新一轮探索的重要起点。随着生成式AI的兴起,这位创业“老兵”再次入局,成立四十三集团,只专注一件事:探索提示词(Prompt)的能力边界。
开始这轮创业前,刘岩给自己定下一条原则:抛弃经验,从头开始。组建团队时,他刻意避开拥有完整大厂履历、熟悉流程和方法论的人。“他们太容易被过去的成功经验限制住。”他更愿意招募刚毕业的学生和跨界者,这些人思维没有固化。
这种选择,同样落在他自己身上。非工程师出身的他开始写代码,不从技术文档或接口规范入手,而是直接对着模型描述需求:给谁用、用在什么场景、希望呈现什么感觉。他不规定页面结构,也不纠结参数细节。模型一版一版地生成,直到生成几十版结果之后,他终于看到一个“对的”结果。
他没有修改,也没有打磨,只是停下来,做选择。
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根本性转变:不再执着于“怎么做”,而是专注于“怎么选”。“我用审美去选择,用选择来表达立场、情绪和判断。”他觉得这即是尊重模型的生成结果,也承认在某些时刻,AI可能比人做得更好。“绝大部分人迈不过去那一步”。
在刘岩持续延展的产品探索过程中,对“生死”的思考贯穿始终。无论是AI音乐、山顶传记,还是数字生命,在刘岩看来,都是同一条线索上的不同形态。“如果有一天,我母亲完整的人生被保存下来,在百年之后还能陪着孙子,或者陪我聊天,这就很有意义。”这些产品的年收入在百万元量级,他也在等一个爆款出现。
刘岩判断,真正值得投入的技术,并不是为了无限延长生命,而是让有限的生命保持尊严与自由。“如果所有人都活到两百岁,但身体和感官都不再属于自己,那是另一种恐怖。”与其无止境地延续,不如在清醒的时候,为未来留下些什么。
自由价更高
刘岩几乎没有哭过。重组方案在证监会过会那天,外面一片欢腾,他却回到办公室,把门关上,坐了很久。金融危机、制度审查、融资拉扯的种种记忆一齐涌上来,他一个人哭了很久。
反复回望自己二十多年的创业经历,刘岩想过很多次自己在追求什么,折腾什么,“我觉得我在追求自由,自己决定生活、事业。”
“财富只是自由的一部分,”他说,“它让我有条件去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在他看来,创业更像冲浪——他不能造浪,但看到有大浪来,至少自己可以选择是否下水、以怎样的姿态入局。问题在于,一旦引入外部资本,这种自由往往会被重新定义。
他并不否认投资人的专业价值。相反,刘岩认为投资人的职业本能是擅长风险控制、审慎判断,正因为如此,资本天然会成为“刹车”,在不知不觉中限制创业者的行动半径。“就像冲浪板被系了一根安全绳,看起来更安全,但你很难再自由转向。”
2024年,他原本计划为旗下AI音乐相关项目引入国内一线基金,审计、尽调都已完成,临近打款前的最后一天,他反悔了。并非对条款不满,而是他意识到,即便没有回购、对赌等显性约束,资本有些隐形约束,让他觉得被束缚。
最终,他选择放弃这笔钱。对团队来说,这是一次艰难的决定;但对他个人而言,是一种解脱。
尽管他对互联网、社区、变现机制经验颇深,但他刻意避免再沿着这些路径做事。“如果我今天做的事情,还能从我过去的经验里一眼看出来,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他将“跳出经验”视为自由的一部分。
他开始尝试一种几乎与传统创投逻辑相反的方式:小规模、自有资金、不追求快速放大,而是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产品和技术上。
他与团队发起了一只小型投资基金“43×AI”,单笔投资金额仅百万元级,在合同里明确写上“永不回购、永不对赌”条款,用于支持那些只有想法、什么都还没有的年轻创业者。筛选和评估项目也不再依赖人工,而是由多个AI角色模拟投资、风控、财务与法律判断,给出决策建议。
在他看来,这样的尝试并不追求效率最大化,而是为一种新的创新土壤留出空间。“今天的问题不是年轻人没有想法,而是他们没有机会验证想法。”当年的直播平台最终变成了流量和金钱集中的入口,他现在更想反向操作——让技术来分散入口,而不是制造新的垄断机制。
采访结束后,刘岩给记者分享了一首歌,是公司旗下43 Music制作的《桂林路不打烊》。这首歌没有做大规模宣发,也没有预设使用场景。今年国庆期间,它被长春文旅选作活动的开场曲。发布不到一个小时,团队就陆续收到了当地人的留言和转发,有人留言“二十多年过去,满满都是回忆”,有人把它配上街景视频发到了社交平台。
这正是刘岩最看重的状态:作品一旦被释放,就脱离创作者的控制,进入真实世界,被不同的人使用、改写、回应。没有流量和资本的裹挟,让作品自己“长”出用途。
如果说当年的直播平台,最终把表达压缩成一套围绕金钱运转的封闭系统,那么现在的刘岩更想反向试一次,让技术回到更原始的运作机制里。这条路尚未被验证,也并不轻松。但对刘岩而言,它至少重新对齐了方向和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