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火焰》：当天堂触手可及

这个不大的小岛顿时被割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小岛居民悠然自得的天堂不远处,便是随时可能在海中倾覆的难民船——这一艘艘移动的地狱,却承载着从苦难之口奔逃而来的人们全部的希望……“海上火焰”,仿佛打通天堂和地狱的通关密码,勾连起两个原本一体两面,却在现实生活中显得如此遥远的世界。

柳莺

今年柏林最大的话题,当属金熊奖最高荣誉的归属。如果说往年总会有两到三部表现强势的影片分庭抗礼围剿金熊,那么今年意大利导演吉安弗兰科·罗西的《海上火焰》的问鼎,则几乎是自该片首映伊始后便已板上钉钉的事实。金熊颁给一部纪录片,还是历史头一遭。纪录片——这一常常受人忽视,认为并不足以与剧情片抗衡的类型电影——也终于踏着电影节的红毯,登上了星光阶梯的顶端。凭借《海上火焰》,意大利电影导演吉安弗兰科·罗西亦成为首位同时折桂威尼斯与柏林的纪录片导演。

《海上火焰》在电影节第三天登场,此后便显示出强烈的口碑效应。政治性当道的柏林,自然不会错过和亏待这样一部探讨难民问题——这一当今欧洲政治最为核心议题——的影片。而罗西也不辱使命,一改《罗马环城大道》中略显破碎的“漫步式”拍摄手法,以距离意大利70公里处小岛作为洞察欧洲难民问题微小而具体的切入口。

从地图上看,这座名为兰佩杜萨的小岛身处地中海中央,好似一叶游离于亚平宁半岛之外的孤独小舟。这里有天堂般宁静的自然风貌,捕鱼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仿佛远离欧洲大陆的世事纷扰。然而,靠近非洲的特殊地理位置,却让它在愈演愈烈的欧洲难民危机中被动地成为政治的暴风眼。罗西在一次对小岛的偶然的探访中,发现了其平静外表下的躁动不安——在与当地一位负责救治难民的医生几次深入沟通后,他决定在这里拍摄自己的下一部纪录片。

《海上火焰》是一部有关人性与政治的散文。导演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无时无刻不盘旋在电影上空,当医生在电脑上一一展示惨不忍睹的难民船;当一具具包裹在毯子中的沉重尸体被费劲地抬下;当顺利度过医疗检查的难民终于瘫软在椅子上,用空洞的眼神扫视四周这片簇新的陆地和海洋……我们仿佛看到这些镜头背后,与苦难四目相望的导演本人。

尽管情感充沛,罗西却是冷静而克制的。他的镜头并没有无休无止地聚焦在血泪控诉的难民身上,而是轻轻地把摄像机从难民营、医疗中心和防化服上挪开,注视着兰佩杜萨岛上更为主流的生活——悠闲、舒适,一处让人流连忘返的天堂。导演不惜耗费大量时间,追随一名叫做萨缪尔的十二岁本地男孩,记录捕捉他制作弹弓、与小伙伴一起打鸟,甚至配弱视眼镜的过程。男孩的祖父母,亦恬然地出现在影片中,祖父每次清晨喝完咖啡后笃定地下海捞贝,祖母则将孙子搂在怀中,柔声细语地讲述捕鱼人光荣而艰辛的过往。祖母说,先人们在这片海域不停交战,一时间火光冲天,仿佛大海着了火。与此同时,轻盈而深情的镜头落在中年丧夫的玛利亚整洁的卧室与厨房中,她慢悠悠地做完家务,拿起电话为自己远在天堂的丈夫点一首名为《海上火焰》的流行歌。

不过,正如片名中“海”与“火”并不相容的对立所暗示的,其乐融融的和谐背后是政治与人心的撕扯与割裂。片中第一艘难民船的到来,为苦心营造的平静注入了一丝不安。搜救雷达不安地转动,无线电波发出重复性的声声呼喊。这个不大的小岛顿时被割裂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小岛居民悠然自得的天堂不远处,便是随时可能在海中倾覆的难民船——这一艘艘移动的地狱,却承载着从苦难之口奔逃而来的人们全部的希望。在船舱中沙丁鱼般挤作一团的难民,在不通风的环境下浑身沾满油污,船舱中一丁点火星便会引发吞噬橡胶艇巨大的灾难。“海上火焰”,仿佛打通天堂和地狱的通关密码,勾连起两个原本一体两面,却在现实生活中显得如此遥远的世界。

对难民们在“新世界”种种水土不顾的刻画,让人想起去年戛纳金棕榈影片《流浪的迪潘》。只不过,当雅克·欧迪亚还执着于将自己泛滥的同情包装成一部陈词滥调的类型片时,罗西却并不满足于对“苦难”的喟叹。他敏锐地选择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中海岛屿,而非犯罪丛生的巴黎郊区来追寻难民的踪迹,进一步强调文明欧洲背后令人心悸的现状。在叙事上,难民与居民两条平行主线齐头并进,两者互不干涉的生活隐喻欧洲新世界平和之下的冷漠。罗西将这群海上客的苦难一一摄入镜头,同样被他捕捉到的,还有那层横亘在小岛居民与难民中那道坚不可破的隔膜——这层冰冷的屏障,不啻为当下欧洲政治危机的根源。正是在对一种捉摸不透的“空气”的刻画中,罗西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观察: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没有不问是非的苛责。他纯粹地通过影像的拼贴,蒙太奇般地表现正在或即将席卷欧洲社会的问题。

尽管《海上火焰》的获奖,引发了诸多基于不同政治立场的激烈讨论,但不可否认,电影层次丰富而细腻的影像,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圣母”般的同情。罗西用敏锐的感知,冷静而克制地展现着一幕幕令人不寒而栗的现状,在所有观众的耳边敲响了警钟。如果说《流浪的迪潘》中,难民以一种被放逐的姿态徘徊在主流社会边缘的悲剧令人唏嘘,那么在《海上火焰》里,救援队孜孜不倦的工作与难民无力回归正常生活的窘境形成充满反讽的对比,蕴含着导演对欧洲移民政策更为犀利的批判。《海上火焰》自柏林首映伊始,便成为夺奖呼声最高的影片,此后无论哪一部主竞赛片都未能撼动其压倒性的优势,抱得金熊而归,也算顺遂潮流与民意。(编辑 李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