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参加一个仪式。活动期间,女王耳边听到的尽是人们谈论金融危机如何糟糕,经济衰退将如何严重。对经济学毫无兴趣的女王陛下忍不住问身边的经济学者和官员:“为什么没有人预测到金融危机?”
女王的问题非常有名。英国《金融时报》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的著作《转折与冲击》引用过,德赛教授的新着《自大》同样引用了这个故事,版本略有不同。德赛先生身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资深退休教授和英国上院议员,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与女王同台。但他撰写新着或许正是受到了女王问题的刺激。是啊,经济学者能够告诉我们,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能够告诉我们经济周期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吗?经济学者能够帮助我们避免金融危机或抹平经济周期吗?
《自大》试图回答这些富有趣味且极具挑战的问题。德赛教授心目中傲慢的经济学家是当今世界所谓的主流经济学家,主要是那些高居著名学府和政府庙堂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地位显赫的经济学家。为什么说他们傲慢呢?有两层意思:一是经济学者自称(或曾经自称)能够摆平经济周期、挽救或防止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二是经济学者发明出一套理论模型,干脆否定了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发生的可能性。根据他们发明的美妙无比的伟大数理模型,主流经济学家认为自由市场经济体系天生具有自动迈向均衡的内在力量,危机、衰退、萧条、动荡、周期怎么可能发生呢?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纯粹是一个意外,经济体系的内在力量将很快自动回到均衡。
傲慢经济学家的第一阵营通常被称为凯恩斯主义者。自从聪明绝顶的凯恩斯先生发表震惊学界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开启现代宏观经济学革命以来,经济学很快成为“显学”,经济学者“出将入相”,协助政府制订大政方针,促进就业和通货稳定,抹平经济周期,一时间能耐非凡,风光无限,说是自豪也罢,说是傲慢也可以。凯恩斯主义的政策主张是需求管理政策,即政府操控财政政策、辅之以货币政策,就能够稳定经济,实现经济持续平稳增长,甚至可以实现无通货膨胀的永久经济增长。大名鼎鼎的诺奖得主萨缪尔森、托宾、莫迪格利安利、索洛、莫里斯·阿莱等,都是著名的凯恩斯主义者,都曾经担任总统和政府经济顾问。德赛教授长期任职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亦有许多凯恩斯主义者。1960年-1970年的十年时间里,凯恩斯主义理论从希克斯著名的IS-LM模型演变为著名的菲利普斯曲线—通货膨胀和失业率之间有一个此消彼长的数量关系,经济学者运用起来就好像工程师使用牛顿力学那样简单顺手。然而,好景不长,1970年代肆虐西方世界的“滞涨”困境让众多凯恩斯主义者走下神坛,傲慢变成羞愧和惭愧。
殊不知,一种新的傲慢取代了旧的傲慢。1970年代,以弗里德曼为首的货币主义取代凯恩斯主义,成为西方经济学的新主流,很快演变为以卢卡斯理性预期学派为首的新兴古典经济学。弗里德曼以他漂亮的理论和雄辩的口才将凯恩斯主义的需求管理政策拉下神坛,自由放任的政策哲学成为新主流或新教条。理性预期学派以复杂高深的数理模型证明经济体系是一个自动迈向均衡的体系,经济体系没有内生力量和内在机制导致危机、衰退、萧条和经济周期。理性预期学派的一个极端分支是尤金·法玛的有效市场假说,该假说认为金融市场总是有效的,金融资产(股票)价格总是能够准确地反映背后的实体经济状况,所以金融市场不可能产生内生的危机,如果有危机或波动,那也是某种突然的外部冲击,市场将很快吸收之,均衡之。好家伙,原来天下本无事,乃是庸人自扰之,就像马歇尔百年前所说的那样:“上帝端坐天堂,人间平安无事”,多美好的一幅景象!如此美妙绝伦的假说很快征服西方经济学术界,成为真正高大上的主流经济学说,弗里德曼、卢卡斯、尤金·法玛皆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然而,经济学者高坐象牙塔可以不问世事,现实中的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却经常发生。德赛教授说经济学者傲慢,主要是指他们罔顾事实,自娱自乐罢。
《自大》一书的大部分内容是经济思想史,从重商主义开始,经过洛克、休谟、亚当·斯密、李嘉图、马克思、瓦尔拉斯、维克赛尔、马歇尔、熊彼特、凯恩斯、弗里德曼、萨缪尔森、卢卡斯、直到当代经济学家群体。正如德赛教授自己所说,他是“一个经历过甚至是参与经济学说演变进程的人”,所以他叙述经济思想史,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读者沿着他的思路和叙述,犹如观赏西方经济学说历史演变的长篇画卷,能够理解德赛所批评的“经济学家的傲慢”是如何演变而来的,理解德赛教授所忧心的经济学研究范式和思想方法的变化,即“经验研究被先验推导所取代,不确定性与质疑被确定性与傲慢取代”。德赛教授自己“竭尽全力抵制这种变化,努力运用经验研究方法,结合对经济学传统理论的深刻认识,试图通过系列事件来解读这个世界”。但他承认“这注定是一项未竟事业。”
傲慢的主流经济学家自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所以德赛教授希望从主流经济学者眼中的“地下经济思想”那里寻找灵感。所以他特别重视马克思、熊彼特、维克赛尔、哈耶克和康德拉季耶夫的经济周期理论。德赛说“我运用马克思、熊彼特、维克塞尔和哈耶克的观点,以资本主义动态不均衡的视角提出另外一种解释。我的方法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能够在政治变化的大背景下,将全球背景和现实金融力量各自扮演的角色和相互影响都考虑在内。”
他尤其重视熊彼特的经济周期“长波理论”和康德拉季耶夫计算的著名的“长周期”。德赛教授根据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的计算结果,对未来全球经济趋势非常不乐观。他的基本结论是:“当前经济衰退的严重程度可能归因于一个始于上世纪70年代的长周期,如康德拉季耶夫长波周期和一个短的10年周期的重叠。”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将看到至少长达10年-15年的经济下行期,从2009年算起,直到2025年甚至2030年。
当然,全球经济前景或许并不像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论所预测的那样糟糕。首先是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本身并不准确,时间误差相当大;其次是康德拉季耶夫长周期背后的力量太复杂,人口增长、技术创新、重大政治事件等无所不包,我们可以相当准确地预测人口变化和技术创新趋势,却很难准确预知重大政治事件的发生。
无论未来全球经济前景如何,《自大》所提出的问题极富挑战性。德赛教授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理论架构以解释人类经济的周期性波动。他的思想来源有三个:一是康德拉季耶夫和熊彼特倡导的长波理论;二是马克思-古德温根据工资和利润占总国民收入比例变动所推导的经济周期理论;三是维克塞尔-哈耶克基于市场利率围绕自然利率波动而演绎出来的短周期理论。
书名:《自大——
无视危机的经济学家与经济周期探寻》
作者:(英)梅格纳德·德赛
出版社:人民邮电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