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的叙事

银河映像今年同时推出的两部电影《三人行》和《树大招风》里,演技最差的是赵薇,最好的是林家栋。这一点,观众已经达成共识。三大贼王之一的季正雄(林家栋饰)扮作文雅的生意人从海关出来,坐在出租车上望向窗外,眼色忽然一变,我们一下明白,哦,这个狠角色变换身份重新上线。长期以来在TVB电视剧和香港电影里不温不火的林家栋,突然以如此鲜明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个冷冷的眼神分明提醒着,你没法再对他视而不见。

《树大招风》里三个贼王的故事,由三位香港年轻导演分头拍摄,再统一剪辑而成。林家栋的隐忍,细密和凶狠,作为其中最扎实的板块,奠定了《树大招风》引而不发的基调。电影里占主要篇幅的叙事发生在故事抵达高潮之前。一开始,季正雄在香港回归之前暴露了自己的贼王身份。接着,他化名潮哥出现在风满楼,同讲河南话的内地合作者碰面。他吃饭,每一盘菜夹几筷,抬眼间暗暗观察走过的雇佣帮手,就迅速地确定了可用与不可用的人选。当他发现雇来的同伙有可能泄密时,拿出一把水果刀,干净利落地将他俩解决,然后,拾起散落在血泊里的纸币。季正雄谨慎,吝啬,他数钱给昔日的兄弟,数出一叠,犹豫一下,再从这一叠数出几张放回。这一切都在绵密地铺垫,低调的贼王将被“逼上梁山”。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小春。陈小春饰演的是卓子强,三大贼王里最肆无忌惮的一个。每一次他出现,身上都披挂着橙色、黄色或紫色这些张牙舞爪的颜色。他以亿为单位勒索大富翁,不惜重金寻找另外两大贼王,而当他深陷险境时,又将成箱的纸币抛向天空,借此化险为夷。有趣的是,他的嚣张居然一直得到眷顾,因此,陈小春的浪漫与浮夸非常神奇地使得林家栋的压抑和任贤齐的委曲有了获得解救的可能,为渺茫的传奇开出空间。

有如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会面,三大贼王电话接通的一刻,我们都感到了一种“如愿以偿的欣喜”。然而,当他们无限接近贼王联手重出江湖的传奇之际,也正是这传奇破灭之时。

三大贼王不会成功会面,这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没有悬念。从最初谣言的萌发,我们就明白,卓子强期待的高潮并不会到来。早在渔岛,他躺在一片澄碧的海水包围之中,听到四大天王同台演出的广播,忽然开悟:“三大贼王破天荒第一次合作,搞什么都厉害!你知道我在找什么——这座山,就是我想找的山,喜马拉雅山!”他梦想三个人干一票大的,但究竟干什么,要等到他遇到一车炸药。这车炸药是放肆的一笔。陈小春开着卡车,欣喜若狂地谋划用一整吨炸药炸掉回归典礼,但是突然,几乎在整部电影里都笼罩着他的好运气中止了。他撞到了一辆摩托,炸药从卡车上掉落,于是他只好狼狈地拖起炸药装车。更糟糕的是,远处开来了一辆吉普,强烈的灯光里,一队内地武警从天而降。一向所向披靡的陈小春面对武警的枪,慢慢举起双手。

一向“宁叫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的林家栋因为偶发的侧隐心而马失前蹄,一向低三下四试图洗白自己的任贤齐因为偶发的任性而被乱枪击毙。对于三个各自代表了香港某一侧面的贼王而言,偶然迸发的特性终结了他们期待的“历史性”的汇合。而这种冥冥之中的偶然在电影的结尾被推向一个戏剧性的新高度。观众被告知:原来,三大贼王联手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早在电影进行到第19分钟时,三个人就曾出现在同一画框。季正雄要上楼,叶国欢喝醉了酒在呕吐,而卓子强站在包厢门口喊服务员来换一盆冷饭。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由一个陌生的服务员串连在一起。他们被这个偶然的画面推向命运的同一个方向,但是,说到底,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近年来,香港电影反复讲述一群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却怎么也做不成。这里面,有悲情,有自怜,有卖力地把握自己命运的辛苦,也有身处局中却看不清局势的懵懂。卓、季、叶的十分努力,最终化作十分徒劳。恰如片尾曲《一切随风》里那清冷的女声所唱的:“事未过去,就已失踪”,只能让一切随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片尾曲构成了电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为女声翻唱,和《三人行》里对《之乎者也》的运用相比,高少华的翻唱所传达出来的迷惘、惆怅与疏离要恰切许多,只要听了开头,恐怕没有人会忍心不听完整首歌就离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作为电影中最重要的场所,风满楼饭店的寓意全在一个“欲”字上。不过,仅仅从这一角度解读《树大招风》与银河映像的其他影片,未免失之简单。《树大招风》的外壳是一部警匪片,同时,对身处高位的大资本家和官员的蔑视与挑战,又构成了它的武侠内核。在这一点上,《树大招风》秉承了银河映像的精神传统。表面上,卓、季、叶为赚钱而成为悍匪,他们的失败却都是由于他们对于金钱的蔑视,对江湖义气和个人尊严的看重。

叶国欢的结局是吊诡的。他深夜在街头打电话给卓子强,因扰民而招来警察,警察误把他当做来港做生意的内地人,轻蔑地说了一句:“大陆哩!”这个称呼让叶国欢气愤至极,他原本已可以安然离去,却从怀中掏出标志着他那光辉岁月的AK47,向两个香港警察的后背开了枪。然而,当他以这种方式追回自己的身份,豪气冲天地喊出“我是叶国欢”时,正在吃夜宵的警察们却开枪将他击毙。从这个结尾,我们看到了某种纠结与缠绕。(编辑 李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