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年前那场选战留给美国的印记

——读白修德《美国总统的诞生》

对我国读者来说,白修德(西奥多·H·怀特,Theodore Harold White)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抗战期间成为《时代周刊》驻中国记者,真实记述了中国艰难的抗战历程,也揭露了抗战期间国府权贵的贪腐恶行以及发生在河南等地的严重饥荒。他为此写成了一本《中国的惊雷》,预言国民党政权将成为与中国共产党内战的失败一方。《中国的惊雷》后来也成为美国历任总统在考虑对华政策的重要参考读物。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本《美国总统的诞生》,由白修德在1961年推出初版。白修德完整观摩了1960年美国总统大选,见证了重要的历史里程碑——大选获胜者约翰·肯尼迪比在他之前的美国总统上任时都要年轻,也是首个问鼎白宫的天主教徒(考虑到清教徒在美国政治和社会占据压倒性优势,天主教徒获选总统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结果)。而败选者理查德·尼克松尽管在八年后赢得了胜利,但在1960年的选战中却昏招迭出,根本不见他作为艾森豪威尔总统任期内的副总统的应有风采。

之所以说196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具有历史意义,还因为这是一次通过电视媒体展现的竞选,电视辩论凸显了尼克松的劣势,让肯尼迪翻盘成功;还因为这是在美国城市化逆向进程(即郊区化)中,充满惶恐的中产阶层和工人阶层希望国家能有改变,这种思变心理让肯尼迪成了受益者;还因为这次大选的结果促使民权运动进入高潮;还因为这次大选延缓了美国保守右翼主导政治议程的进程,让美国由政府资助的尖端科学、公共设施和社会福利事业得以延续了十多年的高速发展,带来了易用的个人计算机、互联网等革命性的新科技等副产品。1960年大选的意义,之后恐怕只有2008年和2016年两次才堪与之相当。

《美国总统的诞生》初版后,一时洛阳纸贵。白修德令人惊讶地将1960年美国总统大选的日程报道,梳理成了一本迷人的现代政治竞选教程。白修德没有披露肯尼迪遇刺后才被曝出的沉溺女色和身患慢性疾患的细节,这是本书的一大不足。在对肯尼迪个人运用的政治技巧,肯尼迪在与尼克松辩论交锋时引发的社会反响等问题上,白修德也多少有些倾向于更为年轻的肯尼迪,这也曾引发他作为政治报道者立场是否公正的质疑。但这些不足和质疑,都不足以否定这本展现了选战最鲜活画面的作品的价值。《美国总统的诞生》颠覆了现代政治报道的技巧。由于能密切接触每个相关党派和人物,白修德掌握了很多1960年选举的第一手资料和政治内幕,并对选战的政治气氛和形势变幻有着深切的体悟。

196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是在冷战的重重阴影下举行的。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公开发起了对美国的挑战。世人后来才知道,前苏联在古巴部署战略武器,要等到这次大选的获胜者肯尼迪来应对。美国在欧洲和日本的道德权威,此时似乎也已经开始滑落。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美国的实体经济需要提振,美国需要加强在社会福利、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建设投入,美国还需要加大航空航天产业投入以应对前苏联的挑战等。这本书第一部分逐一介绍了肯尼迪获得民主党候选人提名,逐次击败的汉弗莱、史蒂文森等多个挑战者。有趣的是,肯尼迪的这些党内手下败将,不仅政治信念相当坚定(大多可归为传统的民主党政纲扞卫者),而且政坛从业履历也要比肯尼迪强多了——但正因为此,肯尼迪的党内对手更加依赖于传统的竞选方式和策略,而对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选民心理变化,以及电视媒体在竞选中起到的革命性作用都估计不足。56年后,特朗普在共和党内的对手也犯下了汉弗莱、史蒂文森们当年犯过的大错。

肯尼迪获胜的一大秘诀,在于引进了大量原本不属于政治圈子的商界、文化界精英。白修德还专门提到,肯尼迪在当时表现得非常礼贤下士,信赖年轻人。这些人更加年轻,对于未来、美国国内的难题以及前苏联的挑战也都有着更强的好胜心,并且信赖量化分析等技术手段。果然,肯尼迪上任后,将竞选班子中的很多人任命为重要部门的部长或核心幕僚,但是这些人却因为过度迷信技术手段而对经验重视不足,猪湾事件让美国政府大丢脸面;并且,在肯尼迪遇刺,约翰逊继任总统后,原先的班子又全力辅佐后者,用同样的思路和方法给出了发起越南战争必胜的错误建议。当然这是后话。

在1960年的大选中,政治经验丰富并且在之前以副总统身份在出访前苏联期间,在“厨房辩论”因驳斥赫鲁晓夫而名声大噪的尼克松,之所以会败给肯尼迪,说到底还是犯下了肯尼迪党内对手一样的错误,轻视了年龄更低的对手。《美国总统的诞生》也提到,在美国商界和社会领域拥有很强影响力的洛克菲勒家族,对尼克松也存有很大疑虑。

除了记述了肯尼迪在党内初选和全国大选中展现的高超政治技巧以及演说技巧,《美国总统的诞生》更成功地展示了肯尼迪作为天主教徒对其他宗教、教派信众和无神论民众中的疑虑给予化解的策略;最突出的就是将对手锁入一个动弹不得的定位困境,如党内竞选对手汉弗莱就被说成是富豪的傀儡,而尼克松则被不公正地定义为当时美国所有突出问题的肇事者。这些政治技巧在之后的一些年头里,出现在1980年总统大选(里根获胜)、2004年总统大选(小布什获胜),以及我们不久前通过媒体和社交媒体“全程观摩”的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不妨说,某种意义上,特朗普和希拉里在2016年的选战中都将对方作了妖魔式的标签化。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美国总统的诞生》在1960年大选之后的第二年就推出,但白修德非常清晰地分析指出了二战后美国掀起的逆向城市化(郊区化)进程,对政治特别是总统大选结果的影响。大量富裕居民和中产阶层居民迁入郊区,城市面临空心化和产业凋敝,而郊区和农村的公共设施亟待完善,客观上决定了拍板加大公共支出的民主党候选人,对选民构成了更强的吸引力。也因此,本书至今依然是美国政治报道的权威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