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稻草吊着的骆驼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8-12-03 17: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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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萨雷·帕韦泽不是最重要的那一类诗人,也不是最重要的小说家。他最引人注目的成就是在刚刚走进人生巅峰的时刻,自杀了。

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原因。1950年8月,帕韦泽在都灵的罗马旅馆结束了生命,其时他刚刚得到了意大利最重量级的文学奖,年纪也不过42岁。一个文人要能在读者心中扎根,必须有一些独一无二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帕韦泽是有的,却又仿佛对此很不自信似的,匆匆忙忙地把自己彻底消音。这个人很羞涩,很局促,一生几乎没有什么攻击性,乃至于他的自杀,倒像是存心让那些才华不如他却好好活着的同行感到羞愧。

他生在一个很热闹的时代,从一战的始末,到法西斯主义起起落落,又到二战起起落落,可他自己的人生相对而言比较简陋,就那么一些事情。他家住在都灵附近的山区——他家是有一座山的。六岁的时候,他当法官的父亲去世,到了十岁,家里卖掉了祖产,山没了,在这么大的打击之下,帕韦泽写起了短篇故事,其中经常写到山,一种类似失乐园的象征。

他早年写的中篇小说《海滩》很优秀,里面有他自己。一群年轻人在意大利的一处海滩度假,共度整个夏天,其中一人观察一对年轻夫妇的每一个动作。看一下帕韦泽自己的诗,就知道这篇故事大概的调子:“太多的海。我们见过太多的海/天色已晚,潮水渐渐退去/进入暗淡的虚空,朋友凝视大海/我凝望他,我们都不说话/夜色弥漫,我们找了一家面海的酒馆/岛笼罩在雾气中,我们对饮着,朋友谈起他做过的梦……”(《远离人群》)

他的诗所描写的自然风景,基本都是这样的海以及山,好像那一场夏日的海边聚会永远没有结束,他始终沉浸在当年所看到的景象里面。“我们都不说话”,只是观察,不言不语的观察成了一种延续的知觉行为。在《风景(一)》中,帕韦泽写到了山:“山坡和山谷都遍染绿色/一群盛装的乡下姑娘/穿过葡萄藤下的小径/欢快地赶着羊群在平地上跑来跑去……”接下去还是平静的描写,结尾是说农民坐在山脚下,偷偷嘲笑女孩们,“说她们穿的衣服就像破羊皮”。

他重新捡拾一个业已不再了的环境——注意我用的词是“捡拾”,而不是“找回”,与许多深耕记忆的作家相比,帕韦泽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的动作止步于把记忆里的画面捡起来。他缺少一个回返的动作,哪怕是“梦回”都谈不上;他仅仅是认出孕育出未来的自己的那一粒种子,在他的句子里没有叹息的“唉”,没有惊讶的“啊”,没有疑问的“咦”,而始终是一声不变的“噢”,在此情可待成追忆后,短少一个“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伤心总结。

他的笔下有远郊和城市的对比、并置,天然存在的山和海是一边,城里密密麻麻的人造建筑物是另一边,不过他并没有抑城市而扬山区,他对两者都有一定的忠诚度。在山区,帕韦泽崇拜且羡慕那里的农民,同时对他们的野蛮存有忌惮,他会把一些他无法接触或无法了解的女人想象成来自大山的人,她们让他从小就只能远观(“大山闪现在她的回忆里/年轻,充满活力,如同她的身体”——《醉酒的老妇人》)。而在海边,资本家盘踞着大片的土地,帕韦泽十分拒斥那些人的拜物教,可又无法抵挡闲逸、阔绰的生活的魅惑,动不动就要描绘那些来路不明的好时光:“女孩们在黄昏时下到水里/海水退去,一片静谧。每片叶子都/震颤着,好像摆脱了树林,谨慎地/去坐在岸边的沙滩上吧。”(《多情的女人》)

而城市呢?这里拥有工人,有那些受过教育的无产者——左派知识分子,帕韦泽也是其中的一员,然而,他对自己的归属很是烦恼。他对政治无感,本不想加入这个群体,是一系列阴差阳错导致了他后来的命运。1932年他24岁,加入了墨索里尼的纳粹党,但是27岁那年他被捕了,由于他写了一些不招法西斯当局待见的文章,本人又跟反法西斯活跃分子走得很近,他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抓了起来,判刑,流放南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十个月。流放了,可是想想看,那是个怎样的流放地?那不是古拉格,不是宁古塔,再怎么破落、荒凉,至少也在深入地中海的那只靴筒上边。《政治犯》一诗是他1943年发表的,读一读,大致就知道他的“政治犯”经验是怎样的:

我们很早就去海鲜市场

为了换个心情:银色的鱼,

鲜红色的鱼,绿色的鱼和海蓝色的鱼。

海面上闪着粼粼的波浪,

鱼儿也很鲜活,而我们只想着早日回家。

流放的心情就是“想着早日回家”,这里有一种弱弱的讽刺性。他不想长大,他把儿时的一些记忆拿了过来,表示在被判流放的时候,他最大的懊悔也就在于自己还是孩子,不该卷入到成年人的一缸浑水里头。接下去,他又写到了他离不开的主题:女人。确切地说是观看女人,想她们,还没开始调情,一想到自己又在琢磨这些没出息的勾当,“我们都笑了,海上落雨了”。

三年后他带着一堆新写的短篇小说回到都灵,萎靡不振,不是因为什么壮志未酬,而是因为失恋。他羞怯的性格终于郁积成了一块心病。

他去找好友莱奥内·金兹伯格,没完没了地叙谈苦闷,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斗,讲自己的遭遇时,他两手捂着脑袋,讲到半夜,他从衣架上拿下围巾把脖子一兜,披上大衣,沿着法兰西大街疾步走了,肩膀缩得很紧。帕韦泽个头很高,脸色苍白,那时他的所有收入就是在一所高中里代课,外带翻译一点美国小说和诗歌,至于他自己的诗,反正不能指望靠它们过日子。

不过他最后还是加入了莱奥内所在的小出版社。他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艰难之活》。可是围绕着出版社聚集了一群反法西斯抵抗者,也是意大利共产党人。帕韦泽很头疼,这群人成天讲他不要听的东西,还密谋着做点大事。而他就乐于自己做做翻译,他翻译了一些书,像是格特鲁德·斯坦因的《三个女人》和福克纳的《村子》。

常有一些人,带着各种方案和建议找到出版社,帕韦泽从来不见。有必要听取建议吗?咱们的建议够多了,都顶到肚子上了——他恼怒地说。有些小文青会把自己的诗拿来这里念,帕韦泽跷着脚漠然地听,听得不耐烦了,就敲敲烟斗的底部,把小文青吓一哆嗦,诗稿都拿不稳了。后来莱奥内再次被捕,帕韦泽也没空关心,他连自己还操心不过来呢:他的每次恋爱顶多持续个一两年,然后就进入到精神上的灾后重建阶段。

他傲慢而精明,总是语带讽刺谈论朋友们。友谊不是他重视的,既已拥有,就不需要多加留意。他在乎的是爱情,在意程度甚至超过了写作,彻底投入,往死里爱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也被她们一刀刀割伤,谁要是开他跟那些女人的玩笑,他就大发雷霆。

帕韦泽的写作中纵贯着一种彻底的、死心塌地的无力感,有时是在比喻意义上,有时是在字面意义上,有时夸大,有时则恰如其分。包括他的小说乃至日记在内,帕韦泽一直在书写的动作是退却,是一个个离去;他活在一种绵延的萎靡和空虚里面。讽刺他人和怜悯自己,在他的诗里会成双出现,比如在《我们这些懦夫》中他写:“就在那时,我们这些懦夫/喜欢躲在那些房间里/窃窃私语,传播真理/在河的两岸/肮脏的红光照亮着/那些地方,有一种快乐/却带着无声的悲伤——”

他反复玩味自己人生最大的失败。《古老的习性》一诗中有具体的场面和十分细腻的心理,他写一个醉汉“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住女人”,就跟在女人后边晃来晃去,女人们的笑声让他很困扰:“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大声地笑,为什么啊/她们哭时,也会这样大声吗?”结果他抱住了另一个喝醉了的人,就好像抱住了自己的儿子,他可不是那些女人生的,“那些只会骂他和哭泣的小女人怎么可能/给他生一个如此贴心的儿子呢?”

一旦着手写诗,他便能回到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的状态,被那些更懂世情的女人诱惑。他们总是在最简单的场合相遇:“女人耸起她的肩膀/感叹地说,她鲜艳的围巾丢了/那几乎就是她晚上的取暖器……围巾得自里约,她告诉我,但现在/她很高兴失去了它,因为她遇到了我。”(《两支烟》)

围巾是一个水手送给她的,然后这个女人小声说:“如果我想上去,她会给我看他的照片,——/卷曲的头发,晒黑的皮肤。”男孩没上去,因为女人说“上面”的取暖器坏了,他们相对抽烟,把烟丢在沥青路面上。两个人“手挽手过马路,调皮地互相取暖”。诗便结束了。在另一首诗《祖先》中,他说出了自己为什么总是处在一种淡淡的、虬曲的、梳理不清的困惑之中,又为什么似乎总是不言不语:“我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我就生活在/稳重而成熟的男人堆里,他们是自己的上帝/无人能够从容应对感情之事,一切都会归于沉寂。”

想到“一切都会归于沉寂”,他那渴求爱情的心便无法转化成积极的表白。他并不曾埋怨谁,却一次次地对他失去的机会表露惆怅。面对童年,他丧失了成人的机会,面对山和海的往日,他丧失了进入城市的机会,而在女人面前,他丧失了爱的机会。和诗歌一样,帕韦泽的小说也总是写局促不安的少男,他们和女人之间的友谊刚刚炽烈起来,就被它灼痛了,连连后退,而一旦冒出性的火花,友谊立即悲摧地崩解。

看看在他生命倒数第二年发表的《山中恶魔》,基本延续了《海滩》的主题和味道,写的则是一对年轻夫妇拥有一座山庄,正在播种季节,迎来了三个来这里度假的小青年。这对男女各有魅力,男的酷爱哲学,女的则很善于挑逗,其中一个小青年——帕韦泽把自己内心的一大部分托付给了他——激切地恋上了他们所在的山,另一个小青年则迷上了那位山庄女主人。然后,突然之间,男主人就得了肺结核,假期顷刻中止,三个小青年各自回到了自己所来自的地方。他们还是孩子,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介入到稍许复杂一点的事情之中,“我们只想着早点回家”。

他的小说情节感都比较弱,他的人物都是一些特别微末、特别不快乐的小碎块,渴望一些不现实的关系,对现有的交往很不满意,又容易停留在从未做出过的情感行为之中。不过,他的文学造诣并不仅仅在于弱情节之中。卡尔维诺是他的好友,也是很忠诚的门徒,他说帕韦泽对世界持有一种“抒情道德家的看法”,诗人W.H.奥登则说,帕韦泽的心灵既是高度敏感的,又是极其智性的。批评家莱斯利·菲德勒说,帕韦泽的文字有着节奏的控制,这让他的语言平静而有咒语般的魔力。

他们都看到了帕韦泽文字的诗化气息。无论在小说还是在诗歌,他都不窥探人的内心世界,而只是描写外在。他有一种独特的知趣感,他笔下的诗意描写以及吉光片羽般的对话,都被一丝不苟地限制着,仿佛稍不加控制就要闯入他人自己的空间,他就得喏喏连声地退出去,并满面惭色。他的诗普遍让人觉得“不过瘾”,既没有凝炼的珠玉,又达不到或恢宏或细微的程度,但这与他羞涩内敛的性格却十分吻合,像是《悲伤的酒(一)》一诗,他说在小酒馆里遇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跟着他回家,并说一些心事:“我回来找那些健康而善良的女孩/她们的裙子剪得很高——节食几个月的结果——/我结婚了,因为我喝醉了/而其他人很清醒——糊涂的爱情/我娶了最粗鲁、最强壮的女孩/因此我再次品味生活,因此我不愿死在/办公桌后面,办公室里都是陌生人……”

语句有点碎,可是叙事的画面是清晰的。然后,男人又说到自己太太,名叫内拉,有个前夫,已经死了,好像是发疯绝望而死,“那个懦夫……”不,男人随即说,“我想我是懦夫”,太太有个孩子,他也不知道是谁的,“她花所有时间在家,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无法让她一直快乐。我不敢说什么/无法给内拉承诺。她只是看着我。”

诗人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就是这么多,连一句多余的联想都没有。而他的天才,便在于他的沉默,一次又一次在别人和自己面前的沉默。和男人聊完后,他刚觉得听人喝醉了发牢骚是种快乐,转念便想“是谁从前方归来,需要你的宽恕”。他又想起了那人的话:“我在卢森托工作,孩子,我将永远对这种生活满意吗?”

帕韦泽收得很深,他的谨小自律带给人一种陌生感:我有什么资格置喙别人的经历?我有什么资格听别人忏悔,再表示宽恕他?他只能听,他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被人拉来倾吐的男孩,“她有一个小口袋本,本子里有面碎掉的镜子。我理解她。”仿佛要说几句同情的话,却忍住了,就像一个乘客在急刹车后勉强站住,而同情就在词语的缺席中涌流过去。

有时这种沉默是会在一个句子,仅有的一个句子中发生。路边一家咖啡馆里,一个女人端详着她那位神气的小骑士,帕韦泽写:“金发浓密的菲博,他不懂那里的方言,却在那个乡下地方连连找到机会,这真是惊人的事情。”“惊人”二字,就是帕韦泽唯一的看法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明显是外来的小伙子,在这片乡下招摇过市,吸引了当地女人的注意和着迷。同样的,“惊人”二字透露了目击者帕韦泽总想说一些什么,却踌躇着没说出口后陷入沉默的样子。

他看到别人如鱼得水,便也带着几分妒意回想起自己的那些“艳遇”。在他的某些诗中,你也能读到亢奋的情绪,可是亢奋的前提是把自己放回到孩子的躯壳里:我还是个孩子啊!我想这么多干什么呢?大人的恋爱是我能觊觎的吗?在《苦难》一诗中,他先是说“我徘徊在那些街道上,直到我累死/我学着怎样自力更生,如何应对/每个行人的眼睛里闪现的同一女人”,随后他突然兴奋起来,企图驱散之前的失落感:“而我想要的现在应该是多彩的。色彩不会流泪/它们会被唤醒,明天的多姿多彩/会到来。每个女人都会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神采焕发,甚至孩子/……环顾四周/我看到自己在人群当中。每一个新的早晨/我都将走在大街上,寻找光彩。”

他一直当着编辑,但不久后战争爆发,军队没有要他,他就跑了。德国人进攻法国时,帕韦泽很紧张,纳粹党早就放过了他,把他看作一个毫无威胁的软弱文人,可他还是怕,怕战争的持续不断,战争结束后他害怕又发生一场新的战争。他比所有人都怕,恐惧对他的打击比对所有人的打击都大。一打仗就不能恋爱了,爱也爱不爽了,就连失恋都成了妄想了。

在他妈妈和姐姐所在的塞拉伦加农场里,他躲过了战争最后也是最血腥的一年。战后,他重又为那家出版商工作,担任都灵分社的总编,还加入了意大利共产党。他开始杂七杂八地出版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集。有可能,他在战争期间就想过要死,这个常常动摇的人,对于死的信念恐怕是相当坚定的。那些总害怕死的人反而能活得好好的,可是,帕韦泽害怕的是生活。生活不止带给他一事无成的感受——这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生活推着他去面对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他无法像成年人那样去行为,然后为此负责。

当然,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害怕忏悔,《艰难之活》等诗集中欲言又止的沉默所凝结成的诗意,让卡尔维诺这样的同行晚辈十分折服。帕韦泽平衡着过去与现在,平衡着得与失,生与死,在平衡中他延续着一个无穷无尽的、神秘的现在,不让它过去。但不知他是否企盼过这样一个结局:人们奔走相告一个诗人自杀的消息,找他写的书来看。这么说也许更合适吧:他需要死亡,来让忏悔变得伟大一些。

1949年,他跟到意大利拍片的美国女明星康斯坦丝·道灵结识,两人热乎了一年后分手。他次年凭《月亮与篝火》获得意大利最重要的文学奖——斯特雷加文学奖,报章上的评论声鹊起,个人前途柳暗花明。这两件事,一反一正,都是压弯骆驼后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在出版于他死后的诗集《死神将会到来,取走你的眼睛》中,出现了他之前很少使用的人称代词“你”:“黎明时的微弱气息/从你的嘴巴里呼出”,“你就是光明,你就是清晨”,“难能可贵的希望啊/到了那天我们也将知道/你的生命是虚无的”,“你是一个生命,因此你会死亡”。一个个“你”给他的生命按下了快进键,让之前的创作都变成推迟,变成一场等待绞索的漫长缓刑。并没有点滴的累积,实际上,骆驼一直就悬吊在一根稻草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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