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呓语”中的墨西哥往事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9-09-23 10:3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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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在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被墨西哥自由派政府下令处决120年之后,一部名为《帝国轶闻》的长篇历史小说悄然付梓。它是墨西哥作家费尔南多·德尔帕索(1935-2018)的第三部叙事文学作品,取材于墨西哥第二帝国史实——“1861年,贝尼托·华雷斯总统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的外债。这一决定为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向墨西哥派遣占领军以期在那儿建立一个以欧洲天主教皇族成员为首的帝国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被选中担负这一使命。大公于1864年偕同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到达了墨西哥。”

小说内容庞杂,结构繁复,知识密集,篇幅浩长,阅读过程充满挑战和乐趣,半年之内在墨西哥再版了五次,被誉为“拉丁美洲最近一个时期的最重要的小说之一”、拉丁美洲新历史小说和全景式小说的重要代表。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是20世纪墨西哥文学大家和“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后一代作家的杰出代表,创作涵盖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儿童文学、政治和历史研究等诸多类型,作品数量不多,但部部堪称精品,一生荣膺国内外十余种重要文学奖项及其它荣誉。德尔帕索1935年出生在墨西哥城,年轻时曾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修读过生物学和经济学,1958年出版诗集《日常的十四行诗集》(Sonetosdelodiario),“以诗的语言描写普通事物”,在墨西哥文坛崭露头角,此后他的创作重点逐渐转向叙事文学和散文,于1966年发表首部长篇小说《何塞·特里戈》(JoséTrigo)。作品取材于20世纪中期墨西哥铁路工人大罢工,利用时空交错等叙事手法,将神话、历史、现实交融,力图全景性的表现墨西哥的现代历史进程,体现了德尔帕索对于历史小说创作的独特追求,也获得了文学奖项的肯定。

尽管德尔帕索比巴尔加斯·略萨还年长一岁,并且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等人在同一时期步入文坛,但他并不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弄潮儿。20世纪60、70年代《最明净的地区》《城市与狗》《跳房子》《百年孤独》等惊艳了世界,出版社四处找寻风味相近的小说,模仿之作自然顺势而上,制造了所谓的时下文学主流。“文学爆炸”成就了拉丁美洲文学的盛名,也仿佛看不见的铁手限制了创新的路径。费尔南多·德尔帕索主动选择了游走在“文学爆炸”浪潮之外,默默追求着“以他个人的艺术准则来观察、衡量这个世界,并运用他特有的表达方式来描绘这个世界”。1969年他受福特基金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资助来到美国,两年后又在古根海姆基金会支持下前往伦敦,并在那里生活了14年,期间曾就职于英国广播公司。1985年他迁居巴黎,先在法国国家广播公司国际台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被墨西哥政府任命为外交官,直到1992年才返回墨西哥。在侨居海外期间德尔帕索完成了《墨西哥的帕利努罗》和《帝国轶闻》两部长篇小说,它们都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继续了他在历史小说创作上的探索和创新。

20余年的海外生活不仅让德尔帕索多多少少远离了国内文坛的纷争与流行趣味的潮起潮落,继续自己的文学探索,也让他逐渐认识到欧洲中心视角下墨西哥人永远的外来者身份,更使他得以在墨西哥之外观察墨西哥,在拉丁美洲之外审视拉丁美洲,考察墨欧、墨美关系的历史与现实,反思墨西哥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乃至墨西哥对于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墨西哥,既是德尔帕索小说发端的本初也是其叙事发展的终点。在德尔帕索看来,在故事中讲述历史,在虚构空间中建构叙事与历史的有机关系,生产有效的历史叙事意义和叙事历史诗意,是小说的本质问题之一。他重视背景研究,强调材料考据,擅于将各种文学技法杂糅交融,通过史料、档案、私人文献和虚构的拼贴、叠加、解构与重写,以多元、多向、多维视角架构多层叙事,使作品宛若无调性的复调音乐,有着复杂节奏组合和绚烂旋律线条;又如瑰丽繁复的巴洛克画卷,在理性及非理性、幻觉和现实、想象与写实的跳脱和绵延之间铺陈历史,编织虚构,实现本雅明所谓“全景文学”的叙事企图。德尔帕索还要求自己的历史小说必须给予读者以全方位的感知,使他们从细节中认识全局,从整体中发现部分,仿佛一个“水晶球”,在瞬息中以全景模式观看整个历史和历史的全部形象。

2016年4月23日,费尔南多·德尔帕索在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简要回顾了《帝国轶闻》的创作历程:“《帝国轶闻》,是一部关于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和皇后卡洛塔的小说。我试图在作品中证实乌龟的作用和想象阿喀琉斯的角色。自孩提时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伤感的戏剧性经历就让我着迷。在墨西哥我们曾经有过一位奥地利人当皇帝,他留着长长的金色胡须,我们在克雷塔罗城枪毙了他。还有一位来自比利时的皇后,她疯疯癫癫地活到了1927年,那一年林白驾驶飞机飞越了大西洋。因此当阿喀琉斯得胜之时,小说也结束了。”毫无疑问,墨西哥第二帝国、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的个人悲剧一直是德尔帕索珍视的题材,虽然这段历史在课本上经常会被寥寥数笔带过,在艺术创作中又往往被装载了过多罗曼蒂克的指涉,太多一厢情愿的想象。

《帝国轶闻》是一部承担并完成了去魅功能的历史小说。翻开小说第一章,卡洛塔疯癫的呓语迫不及待地跳出书页,缠绕在读者耳边,包裹着读者的感官,将线性史实描述消解为只言片语的残片……《帝国轶闻》有着非常独特的叙事结构。小说一共有23章,奇数章12个,偶数章11个。奇数章都是同一个小标题“布舒城堡,1927”,全部是疯皇后卡洛塔弥留之际的独白。在长达20万字的疯子独白中,德尔帕索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历史和现实中自由游弋,任意剪辑拼贴墨西哥、欧洲、世界的历史,将它们混杂在卡洛塔的回忆碎片中,在幻觉和幻象中“把许许多多的人类命运之线捡拾起来”,解说了墨西哥第二共和国的风风雨雨,倾诉着她对于丈夫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复杂情感并重新塑造了他的历史形象,总体风格类似于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德尔帕索也坦承自己最初只计划写卡洛塔的独白,但他发现疯人呓语从历史的边缘揭露了历史但也同时进行了新的编造,为了达到“全景文学”的效果,必须引入新的元素和助力。

历史及历史对于自身的表述必须在小说中占有一席之地,历史必须自己发出声音。为此德尔帕索设计了《帝国轶闻》的偶数章节。11个偶数章各有各的章节标题,每一章由三个小节组成,每个小节也有自己的标题。偶数章基本上按照历史时序再现了墨西哥第二共和国的历史,以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者视角为主,穿插了引用大量历史文献与考证、私人书简、回忆录、文学作品、民间歌谣和传说,辅以作家虚构的对话、忏悔、陈词、独白,仿佛33颗变形扭曲的珍珠,每一个里面都或模糊或清晰地映射出19世纪墨西哥艰难的历史处境。

在《何塞·特里戈》和《墨西哥的帕利努罗》的叙事探索基础上,《帝国轶闻》进行了更加微观和内在的尝试。正如德尔帕索所述,《帝国轶闻》中充斥着“声音”。它们是卡洛塔的呓语,是作者“我”的考据分析,是历史文献的罗列记录,是仇恨的控诉,是野心的咆哮,是柔情细语呢喃,是书简无声倾诉,是死刑判决文件冷冽的回声,是回忆录喋喋不休的辩解,是《墨西哥宫廷礼仪》欲言又止的沉默,是民间小调和传说的喧哗……无数的“声音”回旋飘荡,侵入每一个空隙,填充在每一个缝隙,从一点到无限,从彼时到此刻乃至未来,它们不断提醒读者历史是无尽的微观,也是无限的宏观。作家更以“声音”为黏合剂,用“声音”将奇数章节和偶数章节聚合为一个水晶球,一个由无数颗变形珍珠组成的水晶球,它不停地转动,透视了历史,也是以史为镜的无意识隐喻。

奇数章和偶数章的组合还制造了一种起伏不定的阅读体验。每当读者在卡洛塔的呓语中陷入感同身受的自怨自艾,每当读者濒临沉迷于“作为匆匆过客的墨西哥皇帝的悲惨命运”,德尔帕索都会利用章节分布将读者狠狠地拽回,全力破除代入式阅读的幻境,向他们呈现历史的另一幅面貌:暧昧不清,晦暗不明,是非混沌,既宏大堂皇威武,又在细节之处泥泞不堪。或许正因如此,读者不难理解为什么德尔帕索会在《帝国轶闻》中数次援引“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鲜血与卡洛塔的疯癫应该得到墨西哥更高的评价”这一表述。墨西哥自由派华雷斯政府处决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的历史事件蕴含着丰富的象征交换意义。欧洲中世纪将世界想象为一个有机体,国王如头颅般高高在上,砍掉国王的脑袋不仅是结束一个生命,也象征着一种制度的终结,一种世界观的崩塌。

19世纪20年代墨西哥赶走了西班牙殖民当局,推翻了自立皇帝伊图尔维德,但联邦共和国成立并没有阻断图谋帝制的暗流,甚至一度被视反击门罗主义、抵御美国扩张的可能性工具。不过墨西哥第二帝国却算不上墨西哥人的选择,而是法国干涉的直接后果,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也是在法国拿破仑三世鼓动下由法国军队送到墨西哥来的。马奈《处决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系列中微妙地处理了枪决场面。在如今收藏在伦敦美术馆的画作中,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士兵军容威仪,身着法式制服,而皇帝穿着灰黑色的长外套,头上还像戴了顶墨西哥草帽。这或许印证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真实处境,也呼应了他被记录下的临终遗言:“我就要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死去了,这事业就是墨西哥的独立和自由。但愿我的血能够宣告我的新的祖国的灾难的结束。墨西哥万岁!”。

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公,“高贵的外国人”,在死亡来临时宣称自己是墨西哥人,一个“末等的墨西哥人”。然而坚信君权神授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无论是“墨西哥人”的自我指涉,还是500多页繁复的墨西哥宫廷礼典,都无法在独立后的墨西哥建立哈布斯堡家族的君权。如果说来自欧洲的傀儡皇帝在墨西哥被处决是另一种形式的独立宣言,卡洛塔的疯癫则构成了复杂的多重隐喻,它消解了欧洲干涉拉丁美洲合法性的最后残余。处决和疯癫象征着墨西哥同殖民历史的彻底终结,也标志着墨西哥人身份建构的一个新起点。

然而德尔帕索在《帝国轶闻》中,消解了处决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华雷斯总统弥留之际的意识流仿佛在徒劳地寻求历史的审判。在所有的正义借口之外,处决马克西米利亚诺无疑也是华雷斯政府的一种需要,一种粉饰。欧洲干涉退出了,墨西哥却不得不屈服于门罗主义,流淌的鲜血和失去的土地见证了墨西哥的无可奈何。美国人说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墨西哥人苦涩地意识到美洲只是美国人的美洲。处决在处决完成之时解构了自身,疯癫在疯癫中不停重塑幻想。或许这正是《帝国轶闻》的迷人之处,小说和历史、虚构和现实在德尔帕索的叙事体系中达成了和解,在作家的水晶球中折射、反射和吞噬真相和虚妄,邀请读者借助阅读的重构力量开拓通往历史和现实的道路。历史密密缝织在现实之中,虚构的花冠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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