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万亿中国财富传承背后 家族财智过险滩)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高江虹 实习生 尤芸茜 北京报道
2024年2月5日,改革开放后最知名的企业家之一——娃哈哈集团创始人宗庆后因病逝世,享年79岁。其独女宗馥莉继承衣钵,出任娃哈哈集团董事长。宗庆后的去世在舆论与资本市场掀起惊涛骇浪,万幸的是,宗馥莉在宗庆后去世前已经深入娃哈哈集团各个业务部门工作多年,方能牢牢把舵将娃哈哈驶离漩涡中心。
并不是所有家族企业都这么好彩,有一个平稳的过度。吉祥航空的创始人、均瑶集团董事长王均金骤然离世时年仅38岁,其最大的孩子甚至还未中学毕业。宁波杉杉股份,在创始人去世后,家族陷入内斗,引起轩然大波。而像广东民企“真功夫”发生的家族内部纷争、诉至法庭,如今都还是会被提起。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以来,我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几乎都到了退休的年纪,继承与接班问题已迫在眉睫。都说“打天下易,守天下难”,面对风云变幻的经济形势,家族企业在传承过程中如果缺乏规划,无疑会将企业推入危险境地。
家族财富累积“资历尚浅”的中国民营企业家,或可将视角转向海外家族企业尤其是奢侈品集团背后的家族,寻求他山之石。他们有些已有几百年历史,比如香奈儿、爱马仕等奢侈品巨头背后神秘的家族财阀,再比如希尔顿酒店、凯悦酒店等家族企业也是传承久远。这些家族企业是如何保持家族的基业,有哪些财富密码,可以给我国的家族企业带来哪些启示?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梁远浩/拍摄)
万亿继承者上场
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余年,加入WTO二十余年,中国私人财富快速增长且正处于第一代向第二代传承的过程中。
《2023胡润财富报告》显示,中国拥有600万资产的“富裕家庭”数量已经达到514万户,其中拥有600万可投资资产的“富裕家庭”数量达到185万户;拥有千万资产的“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208万户;其中拥有千万可投资资产的“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110万户。
拥有亿元资产的“超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13.3万户,其中拥有亿元可投资资产的“超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8.0万户;拥有3000万美元的“国际超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8.8万户,其中拥有3000万美元可投资资产的“国际超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5.5万户。
按照报告预计,中国未来10年将有21万亿元财富传给下一代,未来20年将有49万亿元财富传给下一代,未来30年将有84万亿元财富传给下一代。
Wind数据也显示,在A股4888家上市公司中,共有29位90后董事长,其中22位均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近两年,二代接班的数量明显增加。
2020年,朱孟依退隐,其女儿朱桔榕执掌合生创展的权杖;海澜之家创始人周建平辞去董事长职务,其32岁儿子周立宸正式接班。2021年12月,宗馥莉担任娃哈哈集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于2024年开始接班。
2023年,杨惠妍正式接班碧桂园。杉杉股份郑永刚的儿子郑驹当选董事长。森马服饰法定代表人及董事长由邱光和的儿子邱坚强接任。通威股份创始人刘汉元之女刘舒琪出任董事长职位。A股上市公司ST实华实控人“泰跃系”掌门人刘军的儿子刘汕当选新一届董事长。
2024年,上市公司康力电梯创始人王友林辞任董事长,新一届董事长由其子朱琳昊担任。赣锋锂业实际控制人、董事长李良彬之子李承霖担任公司副总裁。而就在4月29日,锂业巨头天齐锂业宣告“换帅”。创始人蒋卫平辞去董事长职务,“85后”女儿蒋安琪正式接班董事长。
国内家族企业正在迎来二代接班潮,但接班能否保持家族企业的继续壮大成长?方太集团创始人茅理翔曾感慨道,“现在民企已到了传承的高峰期,500万家家族企业,将有300万家从第一代传到第二代。但现在,已经有200万家的家族企业在第二任传承当中淘汰。”
普华永道发布的《2021全球家族企业调研-中国报告》显示,中国内地80%以上的家族企业无任何继任计划。万方家族办公室与坎普登财富研究联合发布的《2021年亚太区家族办公室报告》显示,在为数不多讨论过继任计划的家族企业中,只有约四成的家族企业创始人进行了正式书面的继任安排,仍有高达52%的继任计划为非正式继任记录、口头记录和无记录。新一代继承者们上场迫在眉睫。
《胡润百富2022中国高净值人群家族传承报告》也分析了中国富豪在面临家族传承时的特质:中国高净值家庭注重以人为本,对精神财富的传承重视度高于物质财富与社会财富,并且崇尚相对平等的子嗣分家制度,这也使得在推进家族传承过程中有更多需要权衡和筹备的事宜。子女的财富接管与保管能力是最大的家庭内部担忧因素,遗产、赠与相关税收政策是他们最关心的外部变量。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梁远浩/拍摄)
粤系家族传承接班早
粤系家族继承中,接班人进入企业的年纪整体较早。20岁出头接班,在广东家族继承中并不稀奇。据悉早在杨惠妍十三四岁的时候,碧桂园创始人杨国强就安排她作为最年轻的参会者,旁听各种公司会议和谈判。2005年,杨国强将自己名下70%股份转让给刚踏出校门的杨惠妍,当时她才26岁。
而目前粤系“地二代”中,年龄最小的接班者是茂业商业及茂业国际掌门人黄茂如之子黄维正,他进入家族企业工作时或仅有20岁出头。2012年3月,时年23岁的朱桔榕出任合生创展常务副总裁,进入管理层核心,开启接班路。在深圳,2015年,刘根森出任香江金融控股集团董事长,掌舵香江集团最核心的产业板块,时年也仅25岁。
无独有偶,恒隆集团陈氏家族近期也完成了交棒。恒隆集团目前的接班人陈文博,也是从基层做起——和大多数职场人一样,自己租房,每天骑自行车上班,甚至前两年周围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和陈启宗的关系。起初,他来到恒隆集团上海分部,在租务管理部门任职,负责集团位于内地的在建项目工程,之后逐年升迁为行政助理、高级经理、助理董事等。经过几年锻炼,2016年,陈文博被选举为恒隆集团董事会执行董事,最终正式进入恒隆的核心管理层。
相较继承的内部建基,家族传承的外部保障也必不可少。
《根据胡润百富2022中国高净值人群家族传承报告》的分析,在高价值人群认可的传承工具中,法定继承、遗嘱以及保险为最主要的方式,分别占比70%、78%和49%,而家族信托或保险金信托占比却只有38%。可见内地信托方式并不熟稔。相较内地,香港的奢侈品家族对信托具有更全面的认识与实践。
恒隆陈氏家族在信托方面有自己的设计,1986年,陈曾熙去世时,身家高达40多亿港元,位列当时香港十大财团第九位,排在李兆基之后,邵逸夫之前。但他并没有将财产直接交予三个儿子继承,而是将40亿港元资产装入一个家族信托基金,并订立遗嘱指定公司“老臣”殷尚贤为信托管理人,妻子陈谭庆芬为信托基金受益人。这与国外奢侈品的信托理念不谋而合,凭制度设计建筑起财富的围墙也是家族传承的智慧所在。
周大福郑氏家族通过两个离岸家族信托公司Cheng Yu Tung Family (Holdings) Limited和Cheng Yu Tung Family (Holdings II) Limited最终控股了主营奢侈品业务的周大福珠宝集团和主营地产、酒店等多元业务的新世界发展集团。郑氏家族旗下最重要的四家上市公司分别是周大福、新世界发展、新创建和新世界百货。截至2024年5月6日,这四家上市公司市值之和约1600亿港元。
相较国外的奢侈品集团家族,国内企业的传承在顶层设计以及人才培养上都根基尚浅。而国外奢侈品集团家族是如何穿越周期,守护家族财富呢?又能给予我们什么样的启发?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梁远浩/拍摄)
海外家族企业的传承密码
股权结构设计是家族集团保证控制力的基础。通过设立股权家族信托,家族成员仅获得股权分红,不能随意变卖股权,可以保证家族对企业的绝对控制权。以控股比例来看,LVMH、Prada、开云集团、Ferragamo这几大奢侈品集团由家族控股的比例非常之高——Arnault家族掌控LVMH集团48%的股权,Prada家族拥有Prada集团80%的股份,Pinault家族则拥有开云集团41%的股份。Zegna集团直到2021年通过SPAC借壳上市后,完全由家族控股的状态才被瓦解,目前Zegna家族仍保持对集团的控制权,持有66%的股份。
记者注意到,很多上市的家族企业里,很多都设置了双层股权架构,即发行AB两类普通股。这两类股票都可以享受现金收益,但投票权完全不同。A类股票每股有一票投票权由外部投资人持有,B类股票每股有多票投票权由家族持有。
以Ralph Lauren为例,Ralph Lauren设定了限定拥有者的B类股权,这一被官方称之为“Ralph Lauren Permitted B Holder”的股权份额只能被Ralph Lauren本人、他的妻子、他的直系后代以及他们家族的信托机构持有。根据相关推断,Ralph Lauren通过此举掌控了集团董事会80%的席位,即便他的家族仅维持了20%左右的权益。
B类股权的设定很关键,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家族成员所持有的股份显然会随着个人际遇进进出出,股份也会越来越分散到公众手中。一旦股权分散,就容易给予一些激进投资人机会,狙击家族企业,甚至“改朝换代”。
2022年7月全球第二大奢侈品集团——历峰集团董事会主席约翰·鲁伯特便遭遇了一次激进投资人的狙击,受业绩低迷、电商业务亏损影响,激进对冲基金Bluebell悄然入股,要求改组董事会,修改公司章程,用意直指历峰集团的控制人约翰·鲁伯特。后者在历峰持股虽然只有9.1%,但对应的B类股投票权高达51%,Bluebell想打破约翰·鲁伯特对历峰的控制。
最后Bluebell的计划没有如愿,经此一遭,警铃从此更加高悬在任何一家家族企业头上。资本市场对家族企业的围猎多年来并不鲜见。2010年LVMH集团“恶意收购”爱马仕,便激起爱马仕家族完善制度漏洞,来保障家族企业的独立传承。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梁远浩/拍摄)
虽然爱马仕家族早就设置了双层股权结构来构建家族企业的堡垒,但是传承多年家族成员持股分散。1993年,爱马仕IPO上市,出售25%的股份给公众,为家族成员提供了退出通道,也留下了隐患。2001年开始,LVMH集团耗时十年用各种“马甲”不断收购爱马仕的股票,2010年秋持股比例都增至14.2%,随后短期内又迅速增加至21.4%,相当于流通股的三分之二。当时LVMH集团已经是爱马仕最大的单一大股东。
为了反击LVMH的收购,2011年爱马仕家族成立了一个特别控股公司H51 SAS,持有内部52个家族成员共50.2%的股权,将其锁定在一个家族信托,家族成员成为共进退的一致行动人。并且规定这部分股票在未来的20年内都不允许出售,只可在信托内部向家族成员转移售卖。这种特殊的托管,由家族信托牵头,由投行设计架构并成立公司,凭借此举避免了被LVMH收购的风险。
经过那场收购战,整个爱马仕家族控制的股份达到了65.1%,投票权达到了74.8%。LVMH眼见强攻不入,随后放弃,套现走人。
这场战事的另一个主角LVMH集团也是家族企业,掌权人Bernard Arnault(伯纳德·阿尔诺)既然是老道的“猎手”,自然也深谙修筑自家城堡的“工事”。2023年,Bernard Arnault将LVMH集团的控股权全部移交给家族控股公司Financière Agache。基于最新章程,在2052年前,所有人即五个子女不得出售公司股份。未来也只有Bernard Arnault的五个子女及其直系后代才能成为公司股东。股权过渡正式落定后,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LVMH集团的控股权将继续被Arnault家族牢牢掌握。
上述股权设置中,“信托”频繁出现。确实,依托家族基金信托是保留财富资产的长期保障。
凯悦集团创始人Jay Pritzker曾创建了1740个离岸信托。这些信托基金组织又联合创办了一个合伙制组织——国际清算协会(ICA),ICA从信托中获取收益,然后将获得的收益借给其他信托或者家族的其他公司。这些信托向ICA贷款,再把偿还完贷款利息之后的剩余收益投入到新的投资项目上。通过这种方式,信托的收益就被转换成了资本和资本增值,而信托的创立人就能够在不转移信托资产的情况下为受益人创造了价值,同时又避免了信托资产在转移中产生的赠与税。家族信托为整个家族节约了大量的税金,家族办公室和信托基金自此就成为了普利兹克家族资产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梁远浩/拍摄)
扩大布局,兼并与收购也是奢侈品家族常用的重要手段。彭博数据显示,韦特海默家族控股的香奈儿集团(Chanel Limited)旗下共有103家子公司。其布局的除了化妆品、香水、纺织及服装等时尚产业外,还有马场、酒庄、出版及金融等。韦特海默家族分别于1953年和1957年整合了与加布里埃·香奈儿达成协议的瑞士公司Pamerco及Arnam,并于1979年成立控股公司Litor,成为一家不上市的家族控股公司。1994年,Litor改名为Mousse Parnters,家族办公室从控股公司转型为专业投资机构后,展开了多元化投资,包括私募基金、创投、房地产、股票和对冲基金,以及除香奈儿之外的时尚美容领域的直接投资,更涉猎娱乐、消费、家族及生物科技、医疗的早期投资,产业投资则以数字科技为主。现在Mousse Partners管理的资产超过900亿美元,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单一家族办公室之一。
公开资料显示,1987年由伯纳德·阿尔诺将路易威登和酩悦·轩尼诗公司合并而成的LVMH集团跃升为当今世界最大的奢侈品集团,背后其实是阿尔诺家族持续兼并与收购的产物。
在阿尔诺的指引下,LVMH集团共完成了64笔收购,掌管75家品牌,涵盖六大不同领域:葡萄酒与烈酒、时装与皮具、香水与化妆品、手表与珠宝、精品零售和其他,包括纪梵希、芬迪、罗意威、丝芙兰和宝格丽等。
做好了所有的制度设计,最终还是要由人来执行。家族企业继承人的培养方式是百年基业最重要的根基。
对于超级财富集团来说,合格接班人的出现,不仅需要父辈耳濡目染的栽培,也需要接班人具备远大的志向和天生的嗅觉,但这并不是历任家族接班人都能具备的天赋,因此这也成为了富豪传承的世界性难题。
爱马仕家族对继承人的培养始于其孩提时代。继承人培养和权利传递作为一个系统工程,从继承人6岁时就开始了:首先延迟他们的满足感,培育强烈的责任感;10-14岁则可以开始评估他们的个性和对赚钱的兴趣,让其了解到现实的责任;21-30岁时应当给予他们探索世界的空间,由第一代对其发展目标进行指引,共同制定一个双方满意的计划,继承人无论倾向独立创业还是在家族企业实习都受到鼓励。
企业内部的锻炼实践,也是考验接班能力的关键。LVMH集团阿尔诺的五个子女其实已经深入LVMH集团内部,各操重任。最大的女儿Delphine Arnault是自去年起担任迪奥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兼董事长;长子安托万是路威酩轩集团的形象与传播事务主管。次子亚历山大是路威酩轩旗下蒂芙尼公司(Tiffany & Co.)的执行副总裁;老四名叫弗雷德里克,是路威酩轩手表分公司(LVMH Watches)的首席执行官;排行最小的让·阿尔诺目前是路易威登(LV)手表业务主管。
最近,二公子亚历山大·阿尔诺和三公子弗雷德里克·阿尔诺也进入LVMH集团董事会,似乎意味着每个子女都有继承权,新一代的掌舵者要以能力决胜。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梁远浩/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