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首席观察】动荡金融世界的稳定币棋局)
不经意间,一个全新的数字货币世界已然到来。
谁曾料到,第二大稳定币(Stablecoin)USD Coin(下称“USDC”)发行方Circle Internet Group上市的那一刻,也敲响了全球央行的警钟——当“链上美元”成为左右美债市场的力量时,金融秩序的底层代码正在被重写。
所谓稳定币(Stable coin)是以区块链技术为基础、价值锚定特定资产或算法的加密数字货币,主要分为四类:法币抵押型(如 USDT、USDC),需以100%储备的高流动性资产支撑;加密资产抵押型(如DAI),依赖超额加密资产质押维持稳定;算法型(如USDe通过衍生品对冲、或已崩盘的UST双币模型),因为系统性风险,已被多国明令禁止;混合型(如USDV),则结合法币储备与算法调节机制。
惶恐也好,质疑也罢,一个突如其来的稳定币监管元年相随而至。美国通过《引导和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GENIUS 法案)将美元稳定币纳入“美元数字化”体系,欧盟靠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MiCA)筑起稳定币合规门槛,中国香港则通过《稳定币条例》对法币稳定币建立全链条监管框架。
稳定币背后的驱动力来自国力、货币地位与金融主权的博弈,而非表面上的技术创新。
现实场景与监管立法
想象一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披萨店主在POS机上轻点一下选项,就可以将顾客支付的USDC瞬间兑换成阿根廷比索。
这样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区块链分析平台Chainalysis的数据追踪显示,加密资产在印度、越南等新兴市场经济体的采用率很高。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研究,在巴西,每100雷亚尔花在外国证券上,就有25雷亚尔进入加密资产。
按照IMF副总裁李波的话说,加密资产在肯尼亚、尼日利亚、南非、加纳和坦桑尼亚等国蓬勃发展,其与其他金融工具的价格变动具有相关性,且可能放大冲击。在某些情况下,它们可以取代当地货币成为交换媒介、价值储藏和价值尺度——这种风险被称为“加密资产化”。它们还可能被滥用于洗钱、恐怖主义融资和其他非法活动。
这也恰是IMF总裁克里斯塔利娜•格奥尔基耶娃所焦虑的。2023年12月13日,她在一场数字货币国际会议上发表了《远离“狂野西部”:驯服加密货币,释放区块链潜力》的致辞。她坦言,挑战在于,加密资产的广泛采用可能破坏宏观金融稳定。在过去的15年里,加密资产行业并没有树立起良好的声誉。而同时,这一行业也没有走出困境。
“虽然我们无法预测其普及程度,但必须为其做好准备。关键在于构建正确的基础设施。”她说。
时间来到2025年。5月19日,美国参议院以66:32的票数通过《GENIUS法案》,该法案通过“100%美元储备+联邦监管”组合拳,将稳定币纳入美元数字化体系。
其关键一招是要求非美国发行商必须证明其监管“可比性”才能进入美国市场——实为强迫他国接受美国监管标准。这或引发一场全球金融秩序的变革。
两天后,中国香港立法会正式通过《稳定币条例草案》,为锚定法币的稳定币(Fiat-Referenced Stablecoins, FRS)建立起专属的法律框架。香港成为亚洲第一个迈出稳定币立法实质步伐的国际金融中心。去年,香港高规格吸引了京东、渣打银行、安拟集团(Animoca Brands)和香港电讯(HKT)等重量级企业参与香港稳定币发行人“沙盒”。
香港的“制度性突围”在于“同业同规”,通过支持多币种稳定币(尤其人民币—港币双锚定),为数字人民币国际化铺设“混合过渡轨道”,本质是构建离岸人民币的“监管护城河”。
欧盟两年前发布并于2024年12月30日全面生效的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对非欧元稳定币设定“100万笔/2亿欧元”交易上限,实为保护欧元区货币主权。其结构性弱点或在于未解决“如何让欧元稳定币被全球接受”的核心问题。
而当美债危机重重,“去美元化”呼声四起时,链上“数字美元”以稳定币之形袭来。2024年,稳定币的总交易额高达27.6万亿美元,首次超越Visa和万事达卡的年度交易总额(约25.5万亿美元)。作为稳定币中的佼佼者,USDT(全球最大稳定币,由Tether发行的挂钩美元的稳定币)与USDC的全球市值之和已超过2100亿美元,占据全球稳定币市场的86%。
在全球金融格局演变的大背景下,美元稳定币正演化为某种“影子美联储”——其通过锚定美债并在链上高频流通,已对美债收益率产生实质性影响。国际清算银行(BIS)研究表明,USDT/USDC 的单日资金流动波动若达到2%,即可引发3个月期美债收益率上下浮动达2.5个基点;而在大规模赎回情形下,该波动甚至可能扩大至8个基点。
这意味着,一种以“链上美元”为核心的全新货币政策传导机制,正逐步替代传统银行间系统,悄然发挥作用。
当可能成为新稳定之锚的数字美元日益渗透全球经济毛细血管时、当普通投资者乍听“稳定币”还不知所云时,在制度竞争的新战场上,货币主权的数字边疆争夺战已然打响。
香港“试验田”
在这一背景下,作为离岸人民币的金融枢纽,中国香港正站上数字货币“制度竞争”的第一线。中国香港迅速响应、率先立规,在制度真空中构建法律闭环,或预示着离岸人民币稳定币试验正加速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数字路径正在变得愈加清晰。
在《稳定币条例》立法审议过程中,香港立法会议员吴杰庄等人曾提议,将离岸人民币(CNH)纳入稳定币锚定币种。截至2025年6月,该建议尚未写入正式条例,香港金融管理局仍需另行公告以扩展锚定范围。
对此,香港特区政府财经事务及库务局局长许正宇表示,《稳定币条例》已为未来扩展锚定币种(包括人民币)预留了制度接口。渣打银行等金融机构也已筹划推出离岸人民币稳定币方案,但仍需等待后续监管指引落地。
与此同时,人民币稳定币的跨境落地还需应对外汇管理衔接问题,例如与内地现行每人每年5万美元购汇额度的制度如何对接。
作为全球离岸人民币清算枢纽,香港的RTGS(实时全额结算系统)支持港元、美元、欧元及人民币的实时清算,日均处理人民币交易金额超过1万亿元。尽管“数码港元+”项目已探索RTGS与区块链系统的融合,但尚未大规模实现链上链下的协同互通。
2025年3月,香港金融管理局正式启动“Project Ensemble”(代币化结算计划沙盒),与巴西、泰国央行共同研究跨境代币化结算机制,尝试将RTGS系统与分布式账本技术(DLT)打通,以提升跨境结算效率与透明度。
目前,沙盒已批准渣打银行、京东等机构启动稳定币试点,但准入门槛较高(如最低资本要求为2500万港元),体现出“容错但不失控”的制度理念。例如,京东发行的JD-HKD稳定币须通过1:1储备托管验证与反洗钱合规测试,方可进入零售支付场景。
这一过程中,“影子美联储”的经验又为我们带来哪些启示?
根据国际清算银行的研究,USDT/USDC等稳定币每日交易波动2%,足以撬动3个月期美债收益率上下浮动2.5个基点,堪比微型量化宽松效应。若离岸人民币稳定币的市场规模达到2000亿元(约等于当前离岸人民币池的1/6),其也可能具备类似的利率定价能力。
在这种背景下,香港应如何推动人民币稳定币实现“错位竞争”?
正如许正宇所强调的,《稳定币条例》秉持“相同行为、相同风险、相同监管”的基本原则,致力于打造一个风险导向、透明稳健的金融科技发展环境。
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余伟文则指出,该制度强调“风险为本、务实与灵活”,有助于稳定币与整个数字金融生态的健康、负责任和可持续发展。这意味着,香港并非靠放松监管吸引项目落地,而是通过清晰稳健的制度设计,换取市场信心与国际认可,走出一条“合规先行、生态共建”的差异化发展道路。
事实上,这并非香港首次站在人民币国际化的历史节点上。早在2003年,香港个人人民币账户试点的成功,便为2009年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的落地打下了制度基础。
正如中银国际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管涛所言,推动制度型开放,必须在市场化、法治化与国际化建设中,与国际经贸规则接轨。
据其回忆,当年内地对人民币跨境流通的监管尚不完善,更令人担忧的是:在香港这一高度自由的市场环境下,监管实施面临更大挑战。然而,经过内地监管部门、香港金融监管机构以及在港银行的共同研究,最终达成了一套兼顾合规与市场原则的操作方案。
具体而言,2003年试点通过“清算协议+二级协议”机制,将内地监管要求(如存款限额、兑换规则)以市场化方式嵌入香港银行体系,中银香港担任清算行,与各银行签署协议明确边界,香港监管机构则对协议执行情况开展检查,构建起“商业自愿→协议约束→监管追责”的闭环路径。
得益于“监管闭环+市场传导”的分层架构,内地顺利将人民币跨境个人业务管理要求传导至香港。这一机制的平稳起步,正是2009年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进一步扩展的制度前奏。
由此观之,2003年的个人人民币账户试点与2009年的跨境贸易结算,已为今日香港建设稳定币跨境支付体系提供了制度镜鉴。两者在本质上遵循同一逻辑:借助香港这块“制度试验田”破局,再推动全国推广。
换言之,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将开启“香港经验”的2.0版本,而于2025年8月1日正式生效的香港《稳定币条例》,或许成为未来十年数字人民币出海的“制度实验室”。
放眼全球市场——如果说黄金正在加速金融化,那么加密资产与数字货币则正加速“显化”。孰优孰劣,终将在链上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