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EMBA在这个春天遭遇了一场“史上力度最大的专业学位整顿行动”。
3月28日,教育部印发了《关于进一步规范工商管理硕士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要求从2017年起,高级管理人员工商管理硕士(EMBA)统一纳入全国硕士研究生考试招生,考生参加工商管理硕士专业学位研究生全国统一入学考试,由教育部划定统一的分数线并向社会公布,培养院校按照国家统一招生政策自主录取。
某个商学院院长的微信群里随即炸开了锅。“各大商学院院长对此只有一个反应:目瞪口呆。EMBA没法办啦!”南方一所著名商学院的负责人王志(化名)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
实际上,此次EMBA的变革已经酝酿了一年多。过去的一年里,教育部与EMBA的办学相关方过得并不平静―各种博弈甚至从2014年“禁读令”下发时就已经开始,并一直延续至今,仍未结束。
2016年农历春节前夕,北大光华商学院传出了“多个副院长相继辞职”的消息。尽管光华管理学院不愿具名的相关负责人向时代周报记者否认了副院长离职与EMBA政策变化之间的关系,并称,2014-2016年中,刘学、陆正飞、张志学、张佳利四位副院长的去职,均是“学院的正常职务变动”、“均在EMBA统考政策的安排之前”,但时代周报记者从光华管理学院官网上看到,直到EMBA统考变革博弈开始后的2015年5月,刘学仍以光华副院长的身份主持学院活动,此后才不再担任副院长一职。
面对时代周报记者提出的“会否担心统考影响北大光华EMBA生源质量和数量”的提问,北大光华没有作出回应。
一年前曾征求高校意见
作为EMBA的办学方,王志对《意见》的出台感觉惊讶:“此前全国MBA教育指导委员会已经据理力争很久了,还是这结果。”
王志所说的“委员会”,以清华大学管理学院院长钱颖一、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院长蔡洪滨等五人为副主任,是全国工商管理硕士(MBA)教育的指导与咨询组织,其工作接受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的领导与监督。
而教育部则有更深层次的考量,它表示,此次《意见》出台,主要是针对部分院校办学定位不准、办学思想不够端正、办学行为有失规范等乱象。《意见》还明确杜绝“培训班”式、“放羊”式的培养方式,杜绝不上课或达不到规定课时而获得学位的现象;严禁降低标准授予学位学历、“花钱买学位”等行为,严肃查处教学评价中的权力寻租和不正之风。
中国教育科学院研究员储朝晖则认为,将现行的各校自主招生改为全国统考的招生方式,不仅规范了招生纪律、合理定价、教学管理等办学细节,还极有可能提升EMBA的含金量,“跟之前的高价混学位相比,含金量无疑是增加了。”
据新华社4月6日消息,教育部负责人表示,文件起草历时近一年,重在推动EMBA教育质量的进一步提升和促进改革发展。
这位教育部负责人称,《意见》的制定由教育部多部门协同完成,在文件制定的过程中,广泛征求了全国工商管理专业学位教育指导委员会和培养院校的意见,有关部委和教育部部内的10个相关司局参与了文件的制定工作。
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的数位国内一、二线商学院的相关负责人都表示,教育部曾就EMBA的招生改革征求过高校意见,并明确要求书面回复意见,他们也都予以了积极配合。
2015年初,各大开办EMBA项目的高校均收到了教育部《意见》的征求意见稿。时代周报记者看到,在这份征求意见稿中,教育部拟定了两份EMBA招生改革方案:方案一是与最终意见稿相同的“统考”;方案二则对现存的自主招生方式进行规范和限制:“各培养单位每年招收……规模不得超过100人……各培养单位须按照考试大纲统一命题……每年……入学考试不得超过2次”。和方案一相比,方案二保留了高校EMBA自主招生的权力。
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院长助理、EMBA项目主任欧阳良宜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2015年3月份,北大汇丰曾汇总了北大3个商学院对招生改革的意见,并以书面形式提交给了教育部。除了积极以书面形式向教育部表达意见、通过全国MBA教育委员会进行沟通外,各大商学院也曾与教育部进行了数次直接沟通。
“几次院长会中都讨论了此事,也与教育部进行了多次沟通。”王志透露。
欧阳良宜表示,《意见》出台前,商学院们的预期是,教育部规范EMBA招生,可能会出台一些形式上的监督方法,但没想过会采用全国统考的方案。
作为一个对国内EMBA发展史非常了解的业内人士,MBA中国网创始人、都学网总裁张诗华说自己早就嗅到了风向:“去年知道这个政策要实施,我就了解到教育部态度很坚决。”
EMBA目前的遭遇,2008年时MBA也曾经历过。
2008年,本由高校自主招生的MBA项目,被教育部改为全国统考。“结果,2008年,所有MBA都在搞提前面试。上海交大一这样做,从清华、北大到其他985院校,迅速地全部跟进。商学院发现,只要搞提前面试,MBA的招生权就又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上。”欧阳良宜据此预期,EMBA接下来亦可能出现提前面试。张诗华则说,他们公司EMBA的辅课程早已开始准备,“从2015年4月份就开始布局整个在线教育,今年已经全部上线了。”
欧阳良宜们和张诗华们,正怀着不同的心情、动因等待EMBA全国统考“实施细则”的颁布。
一线商学院担忧招生质量
全国统考新政出台后,有人担心这可能会成为压垮某些高校EMBA项目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整个EMBA的招生,从数量和质量上来说都是往下降的”。张诗华说道。他给出了具体数据:长江商学院原先招生的淘汰比例大概在7∶1,现在基本上维持在4∶1左右,“再到下面的学校,基本上没有淘汰的了,即使像清华、北大,现在的淘汰比例也就1.5∶1”。
如此趋势下,统考政策出台,张诗华预计:“EMBA项目可能会死掉一批。现在已经有一批是半死不活的了,比如像四川大学,像广西大学,本身招生已经很艰难。”
王志所在的商学院地处东部沿海,在这段海岸线上,从江浙沪到福建、广东,大量的“创一代”民营企业家学历不高、应试能力有限,他们是商学院EMBA的重要生源。王志说,中国有天赋的企业家很多,但是基本都是白手起家或者非管理专业出身,企业做大了,想要学习现代的管理方法,巨大的需求客观存在。
王志表示,EMBA招的就是董事长、总裁和总经理,只有他们才能付得起高昂的学费,学院也才有足够的经费、请得起世界一流的教授。“如果统考,能考得好的就是小年轻、部门经理,这种学霸型的能考上。真正的民营企业家特别是很多一代的、学历不是很高的民营企业家,根本考不进。”
在张诗华看来,《意见》的出台将引起EMBA考生数量的“报复性增长”:“至少已经有三个学校EMBA中心的主任这样讲过,但这是以透支未来生源为代价的,之后可能会断崖式下跌。”
面对新政策,部分一线商学院担心的不是招生数量,而是质量。
北大汇丰身处深圳,按照教育部和北大的规定,每年春、秋季两个班一共只能招收100名EMBA学员,过往申请人数总是爆满―欧阳良宜担心的是此后的学员质量和构成:民营企业家们可能会大幅度减少,代之以高管为主。“此前招收的企业家学员多在40岁以上,他们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准备考试。”
《意见》出台后,王志向时代周报记者展示的微信朋友圈中,有老学员在此帖留言:“我就没要那个戳(文凭)。”留言的是某中部城市的银行董事长,已从EMBA结业。
十年前就读于中山大学管理学院EMBA的广东大鹏医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高旭华,表示他念EMBA的目的是“想看看能否接触更多的一些企业家、教授,受点启发、充充电”,高旭华回忆,当时同班同学“有十来个都没答辩。自己做企业,学历就看得比较淡,不拿学位也没关系,学到该用的东西就行了。政府官员好像反而都拿了,不拿了回去不太好交代。”
王志表示,很多EMBA学员并不看重文凭。“对于民营企业家来说,学到点东西,他们就很满意了。”王志说。一家知名商学院副院长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则表示,“实事求是地说,国内的商学院这两年发展很快,体制内商学院的老师们都非常努力。我们只能更加认真地把事情做好。”
高旭华认为应试考试不适合EMBA学员的选拔。“经商有时候需要天赋,有时生意做得很好的,不一定学习成绩好;学习成绩很好,不一定适合经商―一个好的经营者不一定是教授教得出来的。”
这一点得到了一位知名商学院的管理者的肯定:“有些能力,比如领导能力、决策能力、承担风险的能力,在重压下坚韧不拔的能力,是教不出来、培养不出来的。”
中式EMBA与政商关系
在新政出台之前,中国EMBA经历过一场长达12年的野蛮生长。
2002年,EMBA启动初期,教育部对招生院校实行总量控制,要求北大、人大、清华、复旦等10所院校,每校EMBA年招生规模不超过300人;其他的第一批招生院校包括中山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南京大学等20所院校,每年招生规模不超过100人。
随后的三四年里,中国的EMBA教育获得了井喷式的发展,各校的招生名额开始突破限制。
2009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将第一批院校前十名高校EMBA招生名额放宽至400名,其他第一批招生院校放宽至200名。同时又审批了32所高校从2009年开始招生,名额限制在100名。
至此,EMBA在中国的行情年年见涨。2002年秋季班,国内几大排名靠前的EMBA的收费,基本在20万元左右,收费最高的长江商学院和清华经管学院,也只有25万元。到了2012年秋季班,以上EMBA项目的收费,全都超过了50万元。其中长江商学院涨幅最大,达到了65.8万元,是十年前的2.6倍。
在EMBA市场相对成熟的西方国家,学费的高低与报名的需求之间,通常呈现反向关系:学费上涨抑制报名需求。但在中国,EMBA报名的需求与学费之间则呈现出一种同步上扬的趋势。2009年,金融危机阴云密布,EMBA学费逆势上扬。那一年,长江商学院的学费上涨比例高达35%,排名靠前的EMBA项目,报名的增长率均超过50%。
2014年7月,有关条例出台:中组部、教育部等三部委联合发文,严禁领导干部参加高收费培训项目,此后各高校商学院迎来EMBA退学潮。
2015年3月,人民日报全媒体平台发表文章指出,EMBA这类致力于培养“高级管理人员”的项目,近年来沾染了一些非正常的政商关系。这样的培训,已经异化为结交人脉的俱乐部、利益资源的集散地、官商勾结的名利场。某种程度上也是勾肩搭背的典型,是公私不分的样板。
“结交人脉的俱乐部、政商勾结的平台”正是中国EMBA最为外界诟病之处。
据《中国新闻周刊》统计,官员在EMBA学员中所占的平均比例为5%-10%,但各校之间相差很大。其中,以官员资源见长的中国人民大学,有一年公布的比例竟然高达26.3%。另外,北大光华为12%,长江商学院11%,上海交大安泰学院为4%。而在厦门大学公布的20位EMBA优秀校友中,政府官员占了4位,占比20%。
对于“结交人脉的俱乐部、政商勾结的平台”的指责,高旭华的理解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EMBA有同学会进行合作,本科同学间也一样会进行合作,还是大家的底线和原则问题,跟读EMBA没什么必然关系。”
这和曾执教于多所商学院的学者雪珥的观点相近。雪饵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政商勾结”的重点在于“勾结”,而不在于场所。同时,在官员角色“企业家化”的实际情况下,接受工商管理教育,实际上对官员帮助巨大。“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中,经济发展是党政干部尤其是地方主政官员的头号大事,其工作与企业的董事长、总经理十分相似。这种官员的“企业家化”,先不去评价是否好,但不可否认是多年的现实情况。中国的官员曾经蜂拥就读EMBA,‘变味’的是学费的来源上。这与EMBA本身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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