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掬水月在手》:一首影像与生命的交响诗)
任明/文
尽管在古典文学界的声誉惊人,但“叶嘉莹”这个名字我相信并不会为太多圈外人或非文学爱好者所知,毕竟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等头衔,以及历任台湾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的履历,听起来并没有多么惊天动地;于2018年6月3日将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迄今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的数字虽然惊人,但绝非不可匹敌……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出生于1924年,一辈子除了写作诗词、只从事过“教师”这一个行业的她被称作“最后的穿裙子的士”、被接近她的人称作是“发光体”、被朋友赞为“古之君子”呢?看完长达120分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之后,也许并不是每一位观众都能获得一个清晰的答案。但是,作为一部尽显简约、意象与文词之美的纪录片,该片所营造的静谧而幽隐、淡雅而灵动的风格,在我看来,与叶嘉莹先生一生的境遇与境界还是相契合的,体现并完成了身为摄影家的导演陈传兴用影像为叶先生的生平写意的目的。这部纪录片无疑为我们进一步走近叶先生、了解其心灵世界提供了线索。
青石上的雕花、石狮子的头、下半身侵蚀不见的浮雕头像、雪中的莫高窟、满池残荷、清晨与黄昏的渡口、竹林、荷叶何田田、真丝旗袍的质感、明亮光影中的落叶、夕阳下的芦花、涟漪中的树影、雪地上的鸿爪……这些不断穿插在影片叙事之中的、以4K高清技术拍摄的空镜头,仿佛在通过摄影机攫取拍摄对象的灵魂,在大银幕上清晰传递出“物之气息”,并且与叶先生的一生及其在片中所吟咏的诗词,形成一种微妙的呼应。这使得整部纪录片呈现出一种诗的韵味与节奏——一切都是点到为止、引而不发的。这也许就是该片海报将其定位为“文学纪录片”的原因。
也许是由于过于含蓄与简约,不了解叶先生生平的人,可能很难体会银幕上这位和蔼可亲、满头银发而不乏孩子气的老人一生所经历的坎坷,也很难体会年轻时美丽优雅的她,那令人感佩的内心世界。在影片中,幼时丧母、婚姻难称幸福、中年丧女这些痛苦都被波澜不惊地提及——叶先生内心的痛苦与冲击只有在诗词中仍可见端倪: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10首《哭女诗》记录了叶先生失去女儿的痛苦——那几乎是任何欢乐都弥补不了的;但她仍然以内心的坚守与信念超越了这些悲哀。
“我有弱德之美,但我不是弱者”,海报上的这句话,是理解叶先生一生及其精神世界的一个重要线索。“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先生对清代词人朱彝尊在《静志居琴趣》中所体现的情感与情趣的一种概括:“德有很多种,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这是我假想的一个名词。它有一种持守,有一种道德,而这个道德是在被压抑之中的,不能够表达出来的,所以我说这种美是一种‘弱德之美’。我把它翻译成英文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在片中,叶先生对“弱德之美”做了进一步的表述:“‘弱德之美’不是说你软弱就是美,是说你要坚强地持守自己,严格要求自己,自己把自己持守住了。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我都尽到了我的力量、尽到了我的责任,我觉得我有‘弱德之美’,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弱者。”这种自我持守,既包括她对家人的付出与责任,也包括她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文化的热爱与坚守。可以说,正是对中国古典文学这份独特的热爱与坚守,造就了叶先生独特的人格与自我。这份热爱与其授业恩师顾随先生有关。在随丈夫赴台湾之时(当时以为只是短期前往),她随身没带什么衣服,却带上了顾随先生上课时她所记下的全部课堂笔记。“我的重点是传承。……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就是现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没关系。”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心,于斯可见一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之后,在加拿大任教的她,立刻下定决心,要回国讲授诗词。
虽然一举一动都温雅和蔼,叶先生的内心却是犀利而有原则的——这也是她历经乱世与磨难而仍能坚守自己的原因。在媒体采访中,她以自己这几年备受瞩目为例,批评国人的“喜欢跟风”;她直截了当地对记者说自己不喜欢“才女”这两个字——“尤其这些莫名其妙的‘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许只有叶先生自己的一句话,最能概括她一生的成就与特殊之处:“我感性理性是兼长的,如果没有感性我不会对诗词有这么敏锐的感觉;如果没有理性我不会在著作之中把这些东西说得这么清楚。”
一位兼具感性与理性的谦谦君子,为作为中国文化典范的“君子”形象留下值得纪念与回想的影像,这可算是《掬水月在手》值得让更多人看到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