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德意志银行现代启示录)
(图片来源: IC Photo)
朱伟一/文
2020年出版的《黑暗塔》(Dark Tower:Deutsche Bank, Donald Trump, and an Epic Trail)是部德意志银行(下文简称“德行”)的“现代启示录”,但此书先从德行的历史问题说起。德行1870年4月创设,总部原在柏林,“二战”后迁至法兰克福。德行的起点很高,经普鲁士国王特许设立,只为大公司和德国开疆扩土服务,并不为个人客户服务。“二战”期间,德行助纣为虐,为纳粹项目融资,拍卖纳粹掠夺的犹太人的黄金。“二战”后,德行的主要负责人被定为战犯。
《黑暗塔》主要讲的是德行作为华尔街银行做的坏事与丑事,与德行为纳粹服务无关,但交代德行前科很重要,作者的言外之意是德行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其根源自然不在华尔街。《黑暗塔》的作者戴维·恩里奇(David Enrich)是资深记者,先后供职于《华人街日报》和《纽约时报》,他似乎不愿将德行的失败等同或归咎于华尔街的失败。德行华尔街化,但首先是一家德国银行,华尔街在全球做了很多坏事,但首先是美国的,作者对此欲言又止,仅仅点到为止。
恩里奇精通春秋笔法,《黑暗塔》第一章标题的英文是“CriminalEnter-prise”,该词既有“犯罪组织”的意思,也可以指“犯罪作业”,不知恩里奇是指德行是犯罪企业,还是指德行有犯罪作业,或是两者皆而有之。
不过,《黑暗塔》故事性极强,情节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当然,首先是因为德行的各路人物好生了得,各路好汉啸聚德行,神出鬼没、兴风作浪。
国际化、美国化、华尔街化
德行的国际化神速。1995年德行70%的投行业务来自德国国内,到2005年其70%的业务便来自国外。就业务模式而言,德行的国际化就是英美化,尤其是美国化、华尔街化,因为德行很是借重从美林银行挖来的一批交易员,即“美林帮”。很长一段时期内,德行最高层的领军人物是个名叫乔·阿克曼(JoeAckermann)的瑞士人。
阿克曼早先效力于瑞士信贷银行,因为没有坐上瑞士信贷的第一把交椅,转而投入德行。2003年,阿克曼提出了德行年股权回报率为25%的目标,要求全行上下为之而奋斗。而在此之前,德行股权回报率仅有4%。尽管短期内德行实现了25%的回报目标,但实际上是饮鸩止渴,最终铸成大错。阿克曼离任后的三年中,德行的股权回报率跌至最多只有3%,而同期德行竞争对手的股权回报率都有两倍或三倍的增长。
阿克曼是瑞士的后备役上校,下派任务有如军中号令,下属只能坚决执行、敢怒不敢言。阿克曼追逐利润,还出过人命,至少死者是这样说的。苏黎世保险集团的首席财务官皮埃尔·沃蒂耶(PierreWauthier)自杀身亡,享年53岁。《黑暗塔》是这样描述的:“他打字留下自杀遗言,指责公司主席给他无法承受的压力,非要他提高利润。”阿克曼离开德行之后,担任苏黎世保险集团的董事会主席。出了人命后,阿克曼辞去职位。
人才使用方面,华尔街化等同于国际化,德行也是如此,第一把手阿克曼是瑞士人,继他之后的安舒·贾森(AnshuJain)在印度出生,人虽然是印度人,可完全是西方人的长相,否则难以混迹于欧美金融界的高层——欧美金融界的高层还是欧美白人一统天下。但贾恩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会说德文,与德国利益相关方沟通就存在障碍。诚然,德国的专业人士都会说英语,而且英语说的近似母语,英语又由德语演变而来。但德国人英语再好,毕竟不是其母语,很多微妙之处难以表达。很多德国人认为,贾森不说德语,不是他缺乏语言天赋,而是他不尊重德国文化。
2008年金融危机的次级债和衍生产品源于华尔街,德行也是策源地之一。德行大量发放次级债,又将其转换为证券化产品卖给投资者,包括欧洲的大批机构投资者。德行有“美林帮”,这些人擅长出售金融产品。如此一来,德行同时长于发行次级债和“炮制”衍生产品,两者正好相得益彰,火借风势、火助风威。
从广义上讲,证券公司从事投资银行业务,所以也称投资银行。而窄义上说,投资银行业务则专指证券公司从事证券发行和并购业务。证券发行和并购业务周期长,需要长期发展的人脉,无法一蹴而就。而证券交易创收最快,可以立竿见影、坐地分成,只需要若干生猛的业务员买卖股票和其他证券,快进快出就可以日进斗金,交易员也乘风而上,年收入达到3000万美元的大有人在。
德行华尔街化后杠杆不断升高,杠杆比例一度达到51:1。简单说,杠杆就是举债,德行自己有1美元,就借款51美元进行交易。为了放大利润,德行大举举债进行交易。当然,借款交易放大利润的同时,也放大了风险,赚得多也赔得快。
不讲关系不行
德行追求华尔街化,必须在美国建立各种关系。德行以100亿美元收购了美国的信孚银行,以获得信孚银行的客户,同时也获得信孚银行的各种关系。
德行华尔街化,还需要法律方面有人为其保驾护航,所以很快便与美国的法律界建立了很深的关系。2001年3月,证交会调查德行的内幕交易。数月之后,证交会执法部门负责人迪克·沃克(DickWalker)突然宣布回避,不再过问此案。之后,证交会草草结束调查,未对德行做任何处罚。同年10月,沃克出任德行法律总顾问,随即呼朋唤友,招来了做过联邦检察官的罗伯特·库扎阿米(RobertKhuzami),两人凭借自己的精湛法律技能和在法律界的深厚人脉,为德行排难解忧、化灾去祸。尽管如此,德行最终未能逃脱欧美监管部门的重罚,但这并非沃克和库扎阿米无能,也不是因为德行没有关系,实在是德行结怨甚多,欧美监管部门群起而攻之。
德行在美国最高法院也有内应。2007年美国最高法院受理比林与瑞士信贷的诉讼案,安东尼·肯尼迪大法官没有参加该案审理,但没有公布其回避的原因。《黑暗塔》解开了真相。肯尼迪大法官的爱子贾斯廷·肯尼迪长期在德行任职。《黑暗塔》直言:“贾斯廷·肯尼迪还有可观的财富:他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安东尼·肯尼迪,1988年成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这为贾斯廷打开了许多大门。”《黑暗塔》还介绍,肯尼迪大法官时而去儿子的办公室,看望儿子和他的直接领导,还与这位领导拥抱,感谢他对小肯尼迪的关照。老法官也难过子女关。
半个好人
《黑暗塔》中有三个银行家死于非命,一人死于飞机失事,二人自杀,其还中一人有他杀之嫌,像侦探小说般扑朔迷离,颇有悬念。
意大利银行家戴维·罗西(DavidRossi)坠楼身亡,但其妻子多哥占兹(TogzanzziRossi)怀疑丈夫死于他杀。《黑暗塔》称:“多哥占兹确信,丈夫死于谋杀,而且有证据支持其说法。其中一个证据显示,罗西是仰面从楼上的窗口摔下。罗西躺在院内,身体还在抽动,两个人的黑影走近前去,观察一阵后回到他们的汽车上。多哥占兹怀疑丈夫之死与帕斯彻(Paschi)银行的严重金融问题有关——某种程度上是与德意志银行的衍生产品交易的后果。”
比尔·布勒克施密特(BillBroeksmit)也是一位从美林转到德行的银行家。布勒克施密特在自己家中上吊自尽,临终前给德行的领导安舒·贾安留下了简短遗言:“你对我深情厚谊,但我却报以粗心大意。我有负你的信任,向你隐瞒了我的可怕性格。我甚至无法着手理清我造成的损害。万分愧疚,永远无法得到原谅。”按《黑暗塔》的说法,布勒克施密特作为合规负责人之一,没有发现德行内部的违法违规行为,结果德行和他本人都成为监管部门的调查对象。布勒克施密特因此而悔恨交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布勒克施密特的遗孀在亡夫的葬礼上朗诵了奥登(W.H.Auden)的名句:他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是我的工作日和周日/是我的午时和午夜、我的交谈、我的歌/原以为爱是天长地久/不想我。(《葬礼蓝调》)布勒克施密特之妻能朗诵感人至深的诗句以寄托哀思,说明布勒克施密特至少在家是一个好人。
布勒克施密特生前还资助过亡友埃德森·米切尔(EdsonMitchell)的女友。米切尔也是从美林转进德行的银行家,一个枭雄人物,有霸气,敢于开拓、敢于担当,在身边团结了一批他从美林挖过来的银行家,形成了一个特别能战斗力的“美林帮”。很可惜,米切尔因其乘坐的私人飞机失事,英年早逝。但《黑暗塔》中,米切尔只能算是半个好人。
相比之下,布勒克施密特也能算是半个好人。《黑暗塔》中还有几个好人,或在德行内部向上级反映德行违法违规行为,或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揭发举报德行的违法违规行为。
条顿民族没有指明新的方向
德行终于全面败北,很多投资者对其敬而远之,因为德行坐实了的坏名声:为洗钱提供服务;操纵利率;金融危机爆发后,虚估衍生品的价值,隐瞒亏损,还有历史问题。金融机构难免做坏事,怕就怕坏事做的太多。德行做的坏事太多,最后失去了各方的信任。恩里奇总结的经验是,“银行离不开投资者、监管机构和其他银行的信任——一旦失去信任,其他机构便会撤资,银行就会翻船。”
德行受挫还有一个教训:没有知难而退,见好就收。金融危机之后,德行顺利发行股票再融资,但德行高层误判、误断,没有将所融资金用于补充资本金,而是收购资产,继续扩充业务,结果危急时刻,没有资金填补缺口。《黑暗塔》显示,在资本市场方面,条顿民族没有提供新的可能。就德行的经历而言,国际化仍然是华尔街化,以害人开始,以害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