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被AI包围,全世界最孤独的手绘者)
- 宫崎骏电影的秘密藏在画面里,手绘表现出生命力和情感张力很难被电脑和AI取代。
- 高辨识度的“吉卜力风格”背后,是大量资金、人力投入和低效率,以及对导演个人才华的过度倚赖。
- 被AI包围,宫崎骏的创作方式终将消亡。但AI的到来,究竟是解放生产力,还是吞噬创造力?
告别之作——人们这样定义宫崎骏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以下简称《人生》)。83岁的动画电影大师,白发苍苍,创作艰辛,他甚至“做好了在制作这部电影中间死去的准备”。
告别的另一重意义则在于,纯手绘的动画电影作品不多了。
和以往一样,宫崎骏的《人生》采取手绘的方式,60位画师同时工作,平均一个月只能完成1~2分钟,总片长125分钟,历时7年才制作完成。在被AI包围和“入侵”的动画行业,如果不是宫崎骏这块金字招牌和他异常的执拗,这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电影上映之际,一段数年前的旧视频被翻了出来,被冠以“宫崎骏批判AI”的标签冲上热搜。
在NHK 2017年拍摄的纪录片《不了神话:宫崎骏》中,面对用AI制作的动画片段,满头白发、系着标志性白围裙的宫崎骏感到愤怒和忧伤:“我是绝对不会把它运用在我的工作上的……恐怕世界末日要到了,因为人类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7年过去,AI已经开始冲击画师的饭碗,坚持手绘完成所有长片的宫崎骏,也来到了告别的岔路口。他凭一己之力维持运转的吉卜力工作室,岌岌可危,后继无人。
宫崎骏之后,再无手绘?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海报,图源:豆瓣
拥抱还是拒绝AI,这是摆在很多艺术家面前的一道难题。
宫崎骏的选择是后者。
2015年,在又一次宣布隐退两年后,75岁的宫崎骏兴致勃勃地开启了一个十几分钟的短片项目——《毛毛虫波罗》。在这支短片中,一向忠实于手绘的宫崎骏首次尝试了CGI技术(Computer-generated imagery,3D动画)。
《毛毛虫波罗》剧照,图源:豆瓣
开始,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宫崎骏将早已准备好的分镜手稿交给年轻人,看着电脑中一步步搭建起来的毛毛虫身体,他十分兴奋,连连赞叹神奇。
但CGI的魔法并未持续太久。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波罗从茧里探出脑袋打量世界,但电脑生成的动画中,波罗脑袋转动幅度过大,速度过快,完全不像刚出生的婴儿的动作和神态,效果跟宫崎骏设想的相距甚远。
宫崎骏无法向技术人员用言语描述出其中微妙的细节,只好自己在绘画屏上动笔,但他从来没接触过数码绘画,无法像手绘时那样处理0.1毫米级别的细节。急切中,他不知道按错了什么按键,导致整个画面一团糟。
最后,宫崎骏想到了技术之外的解决办法,在毛毛中周围加上许多“夜鱼”,改善视觉效果。
这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宫崎骏又回到了手绘的传统方式。包括《人生》在内,他从业至今所有的长片都是手绘完成。
但宫崎骏之外的整个世界,几乎都选择了更容易、更高效的另一条道路。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CG(Computer Graphics,数字动画技术)逐步取代手绘。赛璐珞片、绘画用具、胶片等传统物理设施从制作现场消失了,制作效率得到了飞跃性的提高。
1995年上映的《玩具总动员》,是首部完全采用CG技术制作的动画长片。缔造这部动画的皮克斯公司两位元老艾德·卡特姆和帕特里克· 汉拉汗,凭借在3D图形和CG电影制作领域的突出贡献,在2000年获得了计算机领域的诺贝尔奖——图灵奖。
《机器人总动员》剧照,图源:豆瓣
如今,AI技术的普及,正在给动漫产业带来新的变革。
2017年,宫崎骏将AI生成的人物动作视为“对生命的侮辱”时,AI短片技术尚不成熟。但现在,很多AI生成的图片、视频,几乎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2023年,日本奈飞联合日本WIT工作室、微软小冰公司日本分部(rinna)共同制作《犬与少年》,这是历史上第一部用AI技术生成背景的商业动画片。片中的场景绘制工作绝大部分由人工智能完成,而片中的人物和动物角色,则是用传统的动画片制作方式手绘完成。
有人站宫崎骏,认为人类期望AI帮自己“偷懒”,但最终被吞噬的是创造力。也有人认为,科技浪潮不可逆转,宫崎骏已经跟不上时代。
别人的电影是从剧本开始,而宫崎骏的电影是从作画开始。
《悬崖上的金鱼姬》一开始的筹备并不顺利,直到宫崎骏画出了站在海浪之上的波妞。这是这部电影的第一幅原画,也是该片的精髓所在。
《悬崖上的金鱼姬》剧照,图源:豆瓣
由宫崎骏儿子宫崎吾朗担任导演的动画片《开满虞美人的山坡》,创作一度陷入瓶颈。宫崎骏不认可宫崎吾朗所画的分镜头,直斥其没有生命力、人物没有灵魂,父子间一度无法直接对话。最终破局的方式,是宫崎骏根据电影主题亲自画了一幅原画,宫崎吾朗豁然开朗。
获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奖的《人生》,同样全部由手绘完成,重现了很多宫崎骏作品的经典元素。虽然是宫崎骏作品中豆瓣评分最低的一部,但它在中国市场的票房仍然超过了6亿元。
“我真的佩服宫崎骏,活了八十多,经历战争、石油危机、泡沫经济崩坏等之后,依然能说出几遍世界满目疮痍也要回到那个世界的话。”在豆瓣上,这条评论获得了1.3万个点赞。
漫友文化CEO赖春晖告诉雪豹财经社,《人生》最打动他的,正是宫崎骏作为创作人的那种坚持。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剧照,图源:豆瓣
宫崎骏电影的秘密,都藏在画面里。
电影《起风了》中,有一个主人公穿越人群的4秒镜头,宫崎骏要求团队细致描摹人群中每一个人的面貌,而这个镜头中426个角色同时运动。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团队花了一年零三个月。
《悬崖上的金鱼姬》中,波妞与宗介重逢拥抱的一幕,裙角飞扬的幅度、两人拥抱的手臂线条等细节,都关系到画面的生命力和情感冲击力。只要线条对了,人物自然而然就活了起来。
在宫崎骏的理念中,一个镜头就能看出电影的好坏。对画面的极致追求,缔造了吉卜力美学。吉卜力工作室不仅是日本动画的代表符号,也成为一种享誉世界的美学风格。
“在动画电影的历史上,有两个人对这种艺术形式的贡献超越我们所有人。”2014年,著名导演约翰·拉塞特在第六届奥斯卡为宫崎骏颁发终身成就奖时这样说,“第一位是沃尔特·迪士尼,第二位就是宫崎骏。”
宫崎骏多年好友和工作搭档、《人生》制片人铃木敏夫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手绘也好,使用软件制作也罢,创作方式不能决定作品的质量。但有些效果只能通过CG来达到,同理,有些细节则必须依赖手绘。”
至少,宫崎骏引以为傲的生命力,无法通过AI实现。
就像日本另外一位知名插画家长谷川真也所说,对画画的人来说,“线”这种东西是其他人表现不了的,独属于那个人自身的个性。但残酷的是,变成统一的赛璐珞画和CG之后,“离工业制品更加接近,手工的味道就逐渐消失了”。
坚持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只是手绘动画。
宫崎骏的电影票房在日本影史排名前列,吉卜力工作室却经常陷入财政危机。因为坚持手绘,工作室的运营成本比同行高得多。同行把基础工作外包或使用廉价实习生,吉卜力则只招成熟画师,所有工作都由全职员工完成。
2014年,因运营负担过重,吉卜力中断了动画制作,只做版权管理,反而靠过去的经典作品活得不错,净资产从2014年的100亿日元涨到了2019年的200亿日元。
手绘燃烧的不只是经费。
在很多纪录片中,都可以看到宫崎骏创作时的精神状态:抓耳挠腮、不断揉着自己的头发,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分镜会画完的,电影会做完的,世界会完蛋的。”他曾这样吐槽做电影时的压力。
吉卜力工作室的骨干近藤喜文在第一部长篇作品《侧耳倾听》项目中近乎疯狂地工作,之后又无间隙进入了《幽灵公主》项目。最终,这位曾被视为宫崎骏接班人的动画导演在47岁时过劳而亡。
《侧耳倾听》剧照,图源:豆瓣
“你以为创作出少女在花田里奔跑的动画的人,就是那种在花田里奔跑的人吗?怎么可能呢,是走火入魔地伏案工作、呕心沥血燃烧生命创造作品的人。”在日剧《LEGAL HIGH》中,律师为一位被职员告上法庭的动画工作室老板辩护。
在这个案例中,漫画工作室职员因长期忍受老板辱骂和超负荷工作,导致精神失常。这个工作室老板被外界认为影射的正是宫崎骏。
兼具高品质与高辨识度的吉卜力风格背后,意味着高额的资金投入、大量的人力,以及高度集中的导演权力。2018年,与宫崎骏共同创办吉卜力的导演高畑勋去世,宫崎骏也已步入耄耋之年,他的儿子宫崎吾郎以“没有能力扛起”为由拒绝接班。后继无人的吉卜力,在去年被日本电视台收购。
在日本,动漫产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动画从业者平均每月工作时长约为231小时,比法定原则上限的205小时还要多出26小时。2019年,日本动画师的年平均收入约合8万元人民币——同年美国动画师的平均年薪超过50万元。
AI的诱惑之一,在于能够将人类从高强度工作的苦劳中解脱出来。
《犬与少年》的导演、在片中负责故事和图画创作的牧原亮太郎认为,作为故事创作者,他可以在AI的帮助下,把自己从繁重的绘画中解放出来,腾出时间去思考故事和情节。对动画片生产者而言,生产力提高就是AI给人类的礼物。
《犬与少年》剧照,图源:豆瓣
赖春晖则告诉雪豹财经社,AI是一种工具,无所谓对错,但当这种工具成为主流,也就意味着像宫崎骏这样的创作形式将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虽然残酷但无可奈何。在他看来,宫崎骏的创作形式本来就不是工业化的,而是很大程度上依靠个人的天才与勤奋。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他的作品都不太可能被复制。
在《人生》中,因为积木无法维持平衡,塔楼坍塌,创造出这个异世界的舅公说,“我的世界结束了”。
被AI包围,宫崎骏的手绘世界还能坚守多久?
NHK纪录片《宫崎骏:十年一梦》
NHK纪录片《不了神话:宫崎骏》
NHK纪录片《行家本色:吉卜力与宫崎骏的2399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雪豹财经社”(ID:xuebaocaijingshe),作者:陈丹,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