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实探中国最大羽绒服市场:“0羽绒”风波背后的产业阵痛与升级)
犹如蝴蝶扇动翅膀引起一场风暴。在央视新闻报道,监管部门查处了7万件“0羽绒”羽绒服。之后,各地羽绒服市场的检查行动相继展开,全行业面临着一场信任危机。
近日,银柿财经来到位于浙江平湖的平湖·中国服装城(以下简称“服装城”)——国内最大的羽绒服专业批发市场。在这个有着2300多个档口的市场里,身在其中的人如何看待“0羽绒”舆论风波,羽绒服的标签背后藏着怎么的行业秘密呢?
“查一查也好”
11月28日上午10点,四层楼高的服装城正处于繁忙运转之中,市场的不少通道上堆着货物,店主们蹲在旁边数货、打包;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买家在市场内穿梭,讨价还价声时有传来。服装城一楼为“秀实力”的交易中心,二楼以工厂店为主,三楼聚集了不少做原创设计的品牌商家。
银柿财经在服装城高层办公区的电子大屏上看到,当日,该市场人流量达25257(人),商铺总数量2896个,已租档口总数2398个。
自“0羽绒”等行业乱象被曝光后,平湖中国服装城也迎来了舆论与检查的压力。“查一查也好”,似乎是不少店主的想法。
“这几天市场大检查,查‘飞丝’。可能有些人对自己的产品没信心(所以暂时关门了)。”在该市场二楼,某工厂店的工作人员小羽对银柿财经表示。
“品质取得市场,质量赢得尊重。”该店铺门口竖立的招牌吸引了银柿财经的注意。小羽称,自家店铺主要面向二次批发和连锁渠道,并没有受到此次舆论的影响。“这样查也好,对我们高品质的店是有保障的。以往,同样的款式,我们家做出来的价格比较高,而有些质量可疑的产品却很便宜,打乱了价格体系,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同在二楼,四川姑娘王红盘下了一个档口,主打设计款的羽绒服。王红对银柿财经表示:“有些款明明就要花200块钱,有人就卖100块钱,卖200块钱的(商家)不就没生意了吗?其实我们就赚那么一点钱。客人老说别人家100块钱就能拿货,但是他们不知道那家货不好。”
在与银柿财经对话的过程中,王红还在与另一名客人讨价还价。“发便宜的货,每件也要155元。再便宜就没利润了,人工成本也在涨……”
对于一家闭店的店铺,银柿财经致电询问,工作人员称自己正在仓库忙,档口明天就会开业。有档口白天关门,临近傍晚时才开业,店内工作人员称是在服装城的要求下回来开业的,自己之前出去玩了。但当谈及产品含绒量的话题时,该员工选择沉默或者绕开话题。
“含绒量”与“充绒量”的文字游戏
在与服装城店家的沟通中,没人承认自己卖“飞丝”,也没人承认自己买“飞丝”。售卖“90绒”产品的档口,往往会选择“亮家底”,贴标语表示“我们只做90%白鸭绒”,或立招牌称“只做90绒,包检测假一罚十”。
一家工厂店的工作人员对银柿财经透露,自家部分羽绒服产品用的是“50绒”,但洗涤标上写的是“90绒”,并称这样做主要是应市场需求,这是市场上心知肚明的,“一百来块钱的批货价哪有‘90绒’?”
“客人来了,我们会跟他明说,产品是‘50绒’,但洗涤标上写的是‘90绒’,有些实体店、直播渠道,他们要的不就是这种吗?如果是‘50绒’的产品,在洗涤标上写‘含绒量90%’,后果就很严重,但如果写‘充绒量90%’,就属于‘擦边’表述。”一家工厂店的工作人员对银柿财经表示。
充绒量与含绒量区别何在?通常来说,含绒量指的是羽绒在所有填充物中的含量百分,而充绒量就是充进去的羽绒的实际重量(克数),它和衣服的大小、长短、款式等因素有关。显然,“充绒量”的“解释空间”比“含绒量”大多了。
该店铺外立面上写着:“承接订单线上直播淘宝连锁贴牌”。工作人员称,“我们家的衣物很有性价比”,店内绝大部分款都是“50绒”产品。该店铺在淘宝上卖得较好的款式包括一款长款M扣羽绒服,批货价为每件100元,水洗标上写的是“充绒量90%”。
该店铺工作人员表示:“我们本来有好多款,这两天大检查,有的款收起来了,要‘改标’。后面挂出来的样衣,我们会改成市场要求的‘50绒’。”
“白牌”与终端之间的空白
在这一带,多数厂商是做的是“白牌”——没有自己的品牌,只做代工和订单生意。出厂的产品甚至没有标签。它们会交付到商家或者渠道商里,挂上商标、缝上水洗标后再出售。
一家羽绒服工厂的总经理对银柿财经表示:“大部分客户不需要我们挂吊牌或者贴水洗标,因为(销售终端)要挂自己的品牌。如果出去的货是‘50绒’,但是最后他们标了‘90绒’,我们白牌厂家也左右不了。”
另一家工厂店的工作人员也对银柿财经表示:“我们现在很多产品都是‘50绒的’,客户都知道,但是客户不让我们标‘50绒’的洗涤标,因为这样他们就不好卖了。现在(舆论曝光后),客户进货也不敢进了,因为买家少了。”
该工厂店工作人员称,之前该档口的起批量较高且搭货条件复杂,今年因为迟迟没有降温等原因生意不好做,拿货量达到5件即可批发。另一家工厂店工作人员也称,今年生意难做,现在小客、散客都接待。
银柿财经实探发现,在服装城附近存在着一些主打“特价尾货批发”的店铺,而这又是另外一个生态了。甚至有时候,连店铺老板都不知道店内产品的含绒量,也无法向客人提供承诺和证明。
“收售各类羽绒服尾货适合电商/直播/抖音/平台/实体/卖场”,一些停在服装城周边的车辆上贴着类似的大字标语,店铺地址则在服装城周边一两公里的地方。
银柿财经来到其中一家店铺,随机翻看几件羽绒服,产品水洗标上标明了填充物为白鸭绒,但未标明含绒量或充绒量。银柿财经以买家身份挑选了几件短款羽绒服,询价结果为50元/件至75元/件,长款羽绒服的批发价大约为150元/件至180元/件。
进店之初,工作人员介绍某款羽绒服:“这是尾货……(含绒量)是‘50绒’。”对于水洗标上未标注含绒量,对方解释道:“这是老国标。”但实际上,老国标也需要注明“含绒量”。
店铺老板对银柿财经表示:“(含绒量)我们管不了,不是我们充的……我们自己不做货我们不知道……反正就是羽绒服,我们也不知道什么绒,绝对是绒。”
从“白牌”到终端,中间似乎存着一片空白地带。目前看来,以次充好、含绒量造假更多地发生在这一环节。服装城的大多数批发商家认为,自己不应当为渠道或者终端的造假负责。
“50绒”与“90绒”的成本账
据业内人士透露,一件羽绒服中,羽绒和面料的成本占了大头。而羽绒的材质多种多样,成本也天差地别。
羽绒通常指的是生长在鹅或鸭腹部的绒毛,具有较好的保暖性能。最近引发热议的“飞丝”,也被称为粉碎毛,是指鸭毛、鹅毛的边角废料粉碎后制成的丝绒状物质,造价比真正的羽绒便宜很多。
平湖九零服饰有限公司总经理褚丽慧对银柿财经表示:“飞丝的丝质也分很多种。如果是从鸭毛上掉出来,丝质也是很软的,也能保暖,就是保暖度比羽绒差一点。如果是翅膀上的鸭毛,就不太好,不保暖。但是,我在短视频上看到的某些劣质羽绒服,它们的填充物看起来是化纤一类的。化纤如果处理不干净,是对人体有害的。”
据2021版国标GB/T14272—2021《羽绒服装》(简称“新国标”)规定,羽绒服的“绒子含量”明示值不低于50%。“绒子含量”是指羽绒羽毛中绒子所占的质量百分比。
也就是说,绒子含量达到这一标准或在此之上的羽绒服,才是符合国家标准的羽绒服。
一名批发服装买手Alisa对银柿财经称:“低成本材质的‘羽绒服’,其实一直都有。对于经济上不宽裕的人来说算是平替,以往40块左右可以买到。不过这种‘羽绒服’不能洗,一般穿一个冬天就扔掉了。”
“50绒”是羽绒服的基准线。但它们的价格不一而足。褚丽慧对银柿财经表示:“‘50绒’本身也分很多档次。据我所知,‘50绒’有卖八九万元每吨的,也有卖28万元每吨的。前者可能是从旧衣服里面拆出来再调制的,可能还有没剪干净的线头,线头很重,因而影响了吨价。”
至于“90绒”羽绒服,造价明显要高出很多,尤其是鹅绒材质的。
平湖•中国服装城常务副总经理吴学全对银柿财经介绍道:“‘90绒’(原料采购价)今年是50多万元一吨,一件羽绒服的羽绒按200克算,光绒的成本就要100块钱,还要加上面辅料、加工费、研发、人工等成本项。如果是原创设计款,研发费用投入更大,每件成本至少要200多块。”
吴学全表示:“就我们服装城而言,批发价每件180~500元的羽绒服需求量较大,通过各级渠道流通到消费者手里的定价倍率大约为2.5倍至4倍,也就是普遍五六百到一千多的价格。鹅绒服的话,今年批发价都要六七百以上,到终端的价格要两三千了。”
按这个成本算,对那些“199元买到90%白鸭绒羽绒服”的链接,消费者需要更加警惕。
对于羽绒服以次充好、货不对板等乱象,买手Alisa对银柿财经分析称:“羽绒服在冬季一直都是刚需,所以有些商家动了歪心思,特别是在现在消费者追求性价比的情况下。再加上现在许多直播电商的老板不一定是服装行业里的人,可能确实对于面料做工等方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不清楚里面的区别。”
一名羽绒服代工厂高管对银柿财经表示,从工厂端的视角来看,超低价羽绒服的需求一直有,最近几年甚至变多了。“我们工厂为品牌代工的时候,有弊品产生的话,会做销毁处理或者剪标处理。过往我们会把剪标产品发给内部员工穿,但是最近几年收弊品的人特别多,我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弊品和瑕疵品。”
该高管称,从消费者端来看的话,最近几年想买白牌的消费者多了,“我们自己也会买白牌,但是会选质量好的白牌”。他认为,消费者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买白牌的人可能存在侥幸心理,他们内心也清楚好的羽绒服不可能那么便宜,但会自己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瑕疵品或者尾货,所以便宜”。
终端有需求在,产业链上就有人铤而走险。“最近几年浙江传统制造业产能慢慢转移,平湖羽绒服出货量又变大了,本地承接不了的,有些白牌商家就去外省找工厂加工,把羽绒、面料这些原材料运过去,结果外地的工厂不充鸭绒充飞丝,或者绒子含量不够,我们拿到货发现完全不对,但工厂一出货,根本不接受退货,最早的时候连合同都没有,又是现金结款,这种东西又不能流入市场,我们只能自己吃亏了。”褚丽慧说。
此外,吴学全指出,假冒伪劣羽绒服能够销售,部分源于有高效的流通渠道和不透明的产品信息差。他认为,只有线下不断加强约束规范,线上最有流量和话语权的网上平台做好品控和约束措施,行业才会更加有序和规范。
产业在阵痛中艰难爬坡
深陷负面舆论的羽绒服产业,今年的日子本就难过。
吴学全解释道:“今年羽绒服的成本提升最为明显。90白鸭绒去年同期才30多万元一吨,今年商家去拿的话大概要50万至52万元一吨。90鹅绒去年同期大概是60万元一吨,今年最高峰大概在135万元一吨,同期拿的话大概一百零几万元到120万元一吨。”
“以前羽绒价格也出现过这种历史高位,但没有像今年这样一直往上走、持续比较久的情况。”平湖雪孜兰服饰有限公司总经理肖向阳补充道。
终端价格涨不上来,而成本显著上升,对于部分厂商而言,毛利率缩减了百分之三四十。
不过,吴学全和肖向阳均认为,成本困境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若今年羽绒服终端需求比较疲软,可以预见接下来鹅绒、鸭绒的价格会往下走。但行业内的竞争“内卷”仍将持续,会越来越考验商家的创新和整体供应链管控能力。
另外,吴学全表示,从羽绒服批发量来看,去年11月初迎来爆发后逐渐恢复平稳,而今年批发量一直没爆,整体平缓。目前实销同比少了百分之二三十,但也不排除“双十二”前后天气转冷,冬装消费预期提升,单量会阶段性逆势上涨。
吴学全认为,更值得关注的是竞争加剧、行业内卷,供需不平衡导致近年商家经营压力逐步加大,线上电商平台因运营机制催生的价格战模式也让供应链备感压力。“大家都如果‘卷’低价,除了导致消费者预期转变,也会导致服装供应链的利润不断压缩,整个生态都受到较大冲击,以前消费者认为一件羽绒服的价格为700多块到1000多块是合理的。现在三四百的羽绒服随处可见,反季一两百元的都有,这不是良性的状态。”
吴学全向银柿财经坦承:“我们有时也会接待一些非常强势的电商平台,他们的商业模式和市场做品质升级、品质差异化的路线是有差异的。一个头部主播团队会把产品的羽绒、面料、用工的成本都测算得很清楚,但是他们不会考虑商家在原创设计、团队人工、损耗等方面的支出费用,只稍微给商家留一点利润空间,也不承担库存,这种商业模式过度挤压了供应链各个环节的利润空间。我们还是鼓励商家做符合自身优势的原创源头供应链服务商,坚持长期主义。”
对于在服装城扎根了7年的肖向阳来说,2018年至2019年是产业发展红利期,那时候市场价格体系还没有那么“卷”,可以保障产品的利润率,一件羽绒服赚六七十元是正常的,但现在一件羽绒服只赚三四十元。好在随着服装城的名气越来越大,主动到平湖来找源头商家直接拿货的渠道商更多了,订单量比2018年显著增加。
与此同时,中高端品牌羽绒服的终端价格较为稳定,但代工厂的产品单价却在承压。前述代工厂高管对银柿财经表示:“同样的款式,我们的单价每年都在下跌。因为其他国家的代工厂越来越多了,一些简单的款式都转移到那边了。我们只能提升技术能力、加快更新设备,生产工艺复杂的款式,这样其他国家代工厂做不了的订单又会回流到我们这边。所以,我们的总单量是上升的。”
吴学全认为,平湖·中国服装城已经从红利时期进入到存量竞争时期。而服装城及商户的破“卷”之术在于坚持“品质性价比”。事实上,就整个羽绒服供应链而言,低价内卷与品质升级的需求并行。近年翻红的羽绒服品牌鸭鸭,有百分之四五十的供应链来自平湖。波司登(03998.HK)在转型升级后,产品价格体系不断提升,收入增长。而波司登和服装城很多商家都有合作。
据吴学全介绍,平湖服装城在初创期以产业链深度集聚和快反供应链为核心优势,实现了循序渐进的规模扩张。现阶段,服装城选择从规模化向品牌化转变,将原创设计作为专业市场转型升级的核心抓手,不断从北京、广州、深圳、杭州、成都等消费前沿城市引入具备专业羽绒服ODM设计能力的优质供应链,并在市场内开始推进业态与品类的升级,尤其是在2020年针对原创设计品牌设立了一个集聚体验区,腾挪和装修了3.3万平方米的空间,吸引品牌入驻。
同时,服装城通过建立奖励机制、降低租金费用等形式,鼓励原有的档口去做原创设计或者加大对原创板型的投入,找准商家适合的原创风格,加快推动品牌升级。吴学全介绍道,服装城每年推出的原创设计款式已经从2015年的几百个款增长至目前的2万多款,每年针对原创设计的投入连续三年超3亿元。
在服装城干了十几年的褚丽慧经营着一家名为“遇江南”的中国风民族羽绒服档口。“我们店主要是做中国风的产品,一开始只有一些中式盘扣的元素,款式比较简单,颜色比较鲜艳,挂在店里看着也不显眼,我们起初以为会卖不掉,但是前几年都有爆单。忙起来的时候我自己坐那儿剪线头、手工打盘扣。”随着近几年国潮兴起,国风羽绒服的受众群体不再只是中老年人,更多年轻人的喜好被看到,品牌也在朝着更多元的方向发展。
这种更具设计特色、更聚焦细分领域的品牌也在被海外市场看到,“很早以前,国内的服装从业者都是去韩国东大门采购‘抄板’,但是现在我们去韩国旅游,可以在东大门淘到平湖出口的产品,我们的外贸格局也实现了提升。现在我们尝试对接更多的跨境电商平台,在存量竞争时代去开拓新的增量空间。”吴学全说。
(文中小羽、王红、Alisa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