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数字时代我们为什么不会聊天了)
你还在聊天吗?听上去这似乎是一个颇为荒唐的问题。作为社会性动物,人类几乎离不开聊天,否则将无法学习、工作和生活。也因此,绝大多数人面对这个问题,一定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是,让我把这个问题问得更精准一些:你还在面对面交谈吗?很多人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恐怕就没有那么自信了。事实上,相当多的人在避免面对面交谈,即有意选择不进行当面的对话,而是通过语音、短信、电子邮件、社交媒体或其他形式的电子通信方式展开交流,这些方式不需要与对方直接视觉接触。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重拾交谈》(Re-claiming Conversation,2015)一书里提出了数码时代交谈伦理危机的问题。她认为,面对面交流是我们所做的最具人性,也是最通人情的事;但在今天,我们却想方设法地避免这种行为。
人到底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呢,还是无法忍受和别人相处?纵观四周,不论你是和朋友坐着喝咖啡,还是在公司开会,或是在学校吃午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在公开场合听报告,又或是在家里的餐桌上,乃至卧室的床上,大家不是在发信息、浏览各种社交平台,就是在网上购物、刷短视频,时刻处于分心状态,有时还会装着和别人有眼神交流,有时甚至连装都懒得去装。
下次你出门,留心公共场合人们的举动,就会注意到有多少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根据市场研究公司尼尔森的数据,美国成年人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看数字媒介。
我发现,只要人们一感到无聊,就会拿起一个电子设备来逃避这种感受。最典型的就是父母照看小孩的时候。特克尔在《重拾交谈》中引述了一项小型研究,该研究观察了父母与年幼的孩子在快餐店的用餐行为。研究者发现,“成年人对手机的关注超过了对孩子的关注,无一例外。”这些孩子要么变得被动、冷漠,要么把情绪外化成行为,来吸引父母的注意。特克尔将这种情况准确地描述为“孩子在与手机竞争”。人们长期处于受干扰的状态下,似乎丧失了和别人相处的能力,也丧失了和自己相处的能力。想想看,我们之所以一没事做就想要刷手机,是因为我们不想和自己呆着。
特克尔还发现,人们逐渐习惯了用简短截说来代替真正的交谈,对只言片语习以为常。然而,所有的朋友圈、微博和即时通信的“只言片语”加在一起,并不等于一段有分量的谈话,因为我们是通过相互交谈来学习如何进行对话的。所以不再进行真正的交谈将引发很大的问题,导致我们自我反省的技能退化。自我反省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对话,对每个个体的自我成长都必不可少。
人们不断加入谈话又退出谈话,可以用“支离破碎”来形容这种现象。谈话过程中频频出现“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了”这样的问题,交谈者总是在重复刚刚说过的话。特克尔认为,这种支离破碎的交谈方式会导致对话变得更加肤浅。如果交谈者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打断,也就没有必要在任何话题上深入展开了。久而久之,人们误以为关于生活的碎片式交流就是有意义的情感沟通。
每个人看似“朋友”或“粉丝”很多,但始终维持的有意义的关系却越来越少。我们一生中,虽然与亲密的人共度了很多时光,但因为同时维持许多浅层的社会关系,这些可贵的时光体验会大打折扣。由此形成一个吊诡的局面:现代社会并不缺乏交流,但缺乏老式的对话,那种朋友、亲戚和邻居之间面对面的聊天。
说话是人类物种独有的活动
人类语言是在何时何地进化而来的?据考证,第一个语音是在大约7万年前发出的。智人(现代人)从一个“不会说话”的物种转变为一个“会说话”的物种,大约发生在我们的狩猎采集祖先迁出非洲的同时。
当这些早期的冒险者迁徙到非洲大陆以外的地方时,他们带走了我们人类有史以来获得的最伟大的礼物——通过“语言”基因的创造而产生的语言发音能力。正是这种能力,使他们一跃成为世界的主宰,逐步统治所有其他物种。
最初的发音能力是语言逐步进化的火花。有迹象表明,人类语言是智人相当晚才获得的。我们今天所知的语言可能是在大约2万年前开始出现的。从我们所能获得的最早的“书面”记录,到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高度复杂的技术进步,语言一直是沟通的媒介,在人类社会的重大发展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令人惊奇的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几乎只用语言说话,直到大约5500年前才开始阅读或书写。与现代人类出现的时间(约30万年)相比,这算是非常近的事。在人类存在于地球上的几乎所有时间里,没有人读过书,认识任何标志,也没有人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了语言,聊天的历史就开始了。那么,我们一开始在哪里聊天,聊些什么内容呢?
在夜晚聚集在火堆周围讲故事,是人类物种中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传统之一。
人类学教授波莉·维斯纳(Poly Wiessner)在对南非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丛林部落的研究中发现,部落人白天和夜晚的聊天内容是不同的。在白天的对话中,34%倾向于发牢骚、批评和八卦;31%是经济事宜;16%是笑话;6%是故事(其余的是各种主题)。夜间交谈则变成由81%的故事组成,而只有7%是“牢骚、批评和八卦”。
可以看出,白天的谈话主要集中在经济事务和调节社会关系的八卦上。到了晚上,人们转向火光边的歌唱、舞蹈、宗教仪式和引人入胜的故事。人们放松了,变得柔和,寻求娱乐。如果白天发生过冲突,他们会克服这些冲突并保持联系。夜间谈话更多地与故事有关,这些故事描述了在缺乏正式教育的小规模社会中整个社会制度的运作。它们带来了有关行为规范、合作和社区信任的“大图景”,以及对神明世界及其如何影响人类世界的思考。歌唱和舞蹈则把大家团结在一起。
在篝火周围形成的社区,帮助人类将地球予以殖民化。通过记忆和故事,人类与周围环境之外的其他人保持联系。没有其他灵长类动物这样做。
说话是智人(我们的物种)独有的活动。在每一种文化中,人们都用口语交谈。鸟儿会唱歌,狗会吠叫,猫会喵喵叫。但这些交流方式与人类语言相比极其简单。例如,一只动物可能会发出10种不同的声音,但成年人知道超过20000个单词。此外,我们是唯一用完整句子表达思想的动物。
数字聊天时代和聊天机器人
如前所述,在以数字为中心的社会里,我们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电子通信,看屏幕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古老的聊天也因此被数字化了。
1973年,伊利诺伊大学开发了Talkomatic,实现了类似于今天我们所知的实时聊天功能的数字聊天服务。到1979年,“chat”(聊天)这一实际命令作为名为TheSource的开创性在线服务的一部分出现。1980年,计算机服务公司CompuServe开始销售一种被称为“CB模拟器”的聊天服务。当时,CB(民用波段)收音机远比在线聊天工具更受欢迎。不过,在线聊天很快就超过了CB和业余无线电,在接下来的十几二十年里,数百种相互竞争的聊天协议和服务相继推出。值得注意的是,在1990年代末,微软的MSNMessenger服务和美国在线的AIM为争夺市场主导地位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但最终两家公司都被市场遗忘。
手机通过聊天促成了现代即时通信应用程序和服务,通常被称为“社交消息传递”(socialmessengers)、“消息应用程序”(messagingapps)、“聊天应用程序”(chatapps)或“聊天客户端”(chatclient),往往还具有多媒体交换、表情符、文件传输、VoIP(语音呼叫)和视频聊天功能。
即时通信系统帮助在特定已知用户(通常使用联系人列表,也即“好友名单”或“朋友名单”)之间或在聊天室中建立联系,可以是独立的应用程序,也可以集成到更广泛的社交媒体平台或网站中。即时通信应用是使用最广泛的智能手机应用:2023年,WhatsApp有22.4亿用户;FacebookMessenger有15亿用户;WeChat有13亿用户。
如果说,21世纪初期是聊天移动化的时代,那么,到了2010年代,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物种”:聊天机器人开始大行其道。
聊天机器人可以像世界上第一个获得公民身份的机器人索菲亚(Sophia)一样拥有机器人身体,或者(更为常见),也可以是允许用户使用聊天界面与网站或应用互动的基本程序。它们可以完成各种各样的服务,从娱乐性到实用性。
聊天机器人主要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标准的基于规则的机器人,它在中小企业中非常流行。它们也被称为决策树聊天机器人,采用预定义的问题引导客户采取所需的行动。几乎所有航空公司、五星级酒店、银行、电信公司等的常见问题板块中都有这些聊天机器人,它们会列出一系列预设选项或问题。
一般来说,基于规则的方法包括询问简单的问题,但也可以使用复杂的规则。这种聊天机器人的一个主要缺点是无法从用户互动中学习。基于规则的机器人严重依赖客户输入,无法回答预设选项或场景之外的问题。这往往会给用户带来令人沮丧的体验。
第二种是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它使用机器学习来更自然地交谈。这些机器人在使用自然语言处理(NLP)回答问题之前,可以辨别问题的原始内容和含义。这样就能更好地处理用户的复杂问题。使用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的最大优势是从用户互动中学习,不断改进服务。利用可用数据,它们可以将不同用户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使用NLP和机器学习会让人工智能机器人变得更聪明、更高效。
从发展历程上看,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的一些早期主要例子包括Siri、Alexa、Cortana和GoogleAssistant。2021年,大语言模型横空出世,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取得突破性进展。我们熟知的ChatGPT,就连命名都带“聊天”(chat)字样。其他类似应用还包括GoogleGemini和MicrosoftCopilot。
我们进入了信息时代
——但不是面对面
有了如此高的连接性和如此众多的数字工具,你会以为,人们将获得更强的沟通能力。不幸的是,在很多方面,这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
技术让我们淹没在信息中,取代了人的声音。我们获得了与他人几乎可以不断互动的优势,但只建立了许多浮于表面的联系;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正在失去人类交往中一些珍贵的东西。
特克尔报告称,82%的美国人表示通过社交媒体进行交流会降低其谈话质量。当她为《重拾交谈》一书采访人们时,受访对象会一次又一次地说:“比起说话来,我宁愿发信息。”可恰恰是通过对话和面对面的互动,我们才学会了亲密感和同理心。
即时通信和社交媒体上的信息看似社会化,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失去了人类的脆弱性和沟通的微妙之处(细微的社交暗示、手势和肢体接触),这些细节只能实时发生。在使用复杂的语言之前,原始人类祖先主要通过生物学提示来沟通和联系。他们依靠面部表情、眼神交流、肢体接触、手部动作以及语调变化等方式领会他人意图、调节神经系统并建立安全可信的关系。研究人员称这种体验为共同调节,共同调节是在一个人的神经系统与他人的神经系统相互作用、互相影响时产生的,如果人们缺乏面对面交流互动,交谈时不用心倾听,不能发展深度关系,就会丧失共同调节思想、身体和情感的能力,随时可能崩溃,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特克尔指出,人们正在步入“寂静的春天”。这当然是个巧妙的双关语,暗指上个世纪60年代唤醒了人们的环保意识的那部伟大著作。继雷切尔·卡森(RachelCarson)看到新技术对环境的破坏之后,特克尔看到了新技术对同理心的侵犯。本来全力关注虚拟空间的她,着迷于一个新的问题:在一个许多人说他们宁愿发短信也不愿意交谈的世界里,面对面交谈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研究了家庭、友谊和爱情,以及中学、大学和工作场所中的人际交往。她震惊于如果人们停止面对面交谈,或者是在有电子设备的情况下不能够专注于交谈,那么人类的一种最宝贵的品质——同理心就会下降。
特克尔说:“我们比以前更孤独了,我们的孩子比他们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同理心更差了,在家庭聚餐中进行不间断的交谈似乎几乎是不可能的。”2010年,美国学者的研究发现,在过去30年里,大学生报告的同理心水平下降了40%,这种情况绝大部分发生在2000年以后。此一现象很容易就可以同面对面交流的减少联系起来。想一想“网络暴力”是如何发生的:如果有人在网上显示出残忍,我们看一看他们发表的那些恶毒的言论,就知道这些人只是为了自己发泄情绪而没有做到理解,更谈不上共情。
交谈是无价之宝
我们已经习惯了每时每刻的连接,但代价是我们绕过了交谈。数年前应邀为特克尔的《重拾交谈》一书写推荐语,我写道:“现在迫切需要重拾这样的认识:雄辩是廉价的,而交谈却是无价之宝。”
交谈是我们建立和维持关系的方式。交谈是我们学会相互信任的方式。没有亲密的交谈,我们就无法真正了解他人,无法信任他们或与他们和谐地合作。同时,与人交谈不仅是在建立人际关系,也是在培养自己的人格。失去了交谈,我们甚至会失去自我——我们的幽默感,我们自己独特的看待事物的方式。我们会变得孤独,并具有不健全的人格。
十几岁的孩子们说,他们更喜欢打字而非谈话,这体现了新技术带来的另一种全新的心理效应——隐藏自身想法的可能性。他们说,在交谈中容易说得太多,实际对话时不太能控制住自己想说的内容。
然而,只有直接对话才能让人际关系得到深入发展。人们往往会有这样一种错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陪伴是不需要彼此付出的。其实,涉及友情以及亲密感的真正需求通常极其复杂,而想要实现这些需求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通常需要在人与人之间进行多次的谈判和协商,而这也正是青春期的孩子们会出现各种各样麻烦的原因之一。现在,很多年轻人在这个阶段会利用各种技术来想办法逃避,或者走捷径,这样他们就不用再面对一些让他们感到难以处理的情形了。比如,面对面交谈的情况下,局势不再是完全受控的。交谈者无法对想说的话字斟句酌,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反应。这可能会带来情绪困扰,也会让其面临暴露自己不够完美的风险。
成长以及与他人建立某种关系的过程是一种学习如何处理拒绝以及失望的过程。我们不可能总是从人际关系中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即使有可能得到,往往还需要亲身去碰一下运气,而这很可能会先让我们自己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但同时,一个人仍然需要与他人进行艰难的对话,并且做出某种程度的妥协。我们要在建立关系上变得专注,最起码要和对待工作一样专注,这对我们的幸福和健康更为重要。
偶尔为之的社交互动、比较疏远的朋友和同事组成的弱网络,还有我们和亲近之人共处的时间,虽然看似转瞬即逝,却会对我们的大脑和心智产生深远的影响。紧密的友谊和爱的纽带能治愈我们,帮助孩子学习,延长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快乐。松散的人际关系也很重要,它与我们的亲密关系结合在一起,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个个人际“村落”,发挥着独特的作用。“社交网络”(socialnetwork)本是一种十分古老而普遍的机制,它在网络时代变得流行开来。自从本世纪初以来,伴随着友好的界面,人们跟踪朋友、熟人和家人的生活,进入社交网络的人呈几何级增长。但经由技术的中介作用,“社交网络”这个词的意思却发生了变化。它指的不再是你认识的人和你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现在指的是我们的电子设备之间的联系。
纵观人类的进化历史,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就从一种善于解读他人的态度和意图的群居灵长类动物,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物种,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电子屏幕。为此,我们迫切需要改变“总看屏幕不看人”的现状,走向真实的、面对面的、有血有肉的接触,将人类的家庭、朋友、群体和社区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