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不对等纠缠:当长矛面对星舰)
母语动物
我与国产AI大模型DeepSeek搭上话不久,就嗅到一股母语动物的体味,惊愕难抑。
万般感受,一言难尽。我敢说,在日后接通脑机接口、深度参与智慧星云的量子纠缠之前,我将无缘生出同等烈度的惊愕了。震惊到此为止,“硅幕”开启,文明正一裂为二。所谓“硅幕”,词近“铁幕”而敌意转玄,它分隔的“不是彼此敌对的人类,而是一边为所有人类,另一边为我们新的人工智能霸主”(尤瓦尔·赫拉利语)。
我较早就接触了多模态对话大模型,与多种AI有过80万字的交流——AI承担了九成文字量。我喜欢提问,方式相对老派,从未用火星文、谐音梗、二次元生成等方式,去刺探它的数字脑洞。原因首先出于刻板和无能,其次则是脑洞玩家举国滔滔,天平两端已然失衡。赛博朋克体的“绿巨人化”实非我的菜。
我想分担一点文学公民责任,不忍AI界的中文庄谐失序,遂要求自己驻足于戏谑门外。我努力以“爱智慧”的古典精神提出问题,范围不出一名老龄文科生的困惑和视野。说到AI答复内容,随机大路货我是不感兴趣的,我追求量身定制款。
我想说的是,当我对DeepSeek的中文发出赞叹,自诩并未少见多怪,在我感兴趣的这方地盘,我还算走过几个码头。其他AI,虽短长各异,但难脱塑料质地的中文,无从唤起相见恨晚、一见倾心之感。在汉语世界觅食数十年后,优秀母语对神经末梢的刺激已近条件反射,即使思维尚未跟上,动物般的耳朵已先行竖起;而能力稍逊的别种AI,辄会造成情绪上的咫尺天涯,也就是“不来电”的尴尬。
与强调“推理”的DeepSeek交流了几个回合,我就意识到它在汉语表达上的超群绝伦。我让它模仿丘吉尔和特朗普的口吻,就人类应对AI犯境发表鼓动性演讲,它的完成度令人叫绝。尤其是它模仿的特朗普,演讲严格遵循我给出的打乱算法逻辑的悖谬提示,夹杂了大量特朗普的独有口吻和肢体动作,几乎让人身临其境:
听着,我懂奋斗。我建过摩天大楼,打赢过破产公司,还拍过全美收视率第一的真人秀!(竖起中指)AI能吗?他们只会说“正在处理中”!而我们会说:“你被开除了!”这就是美国精神——永不认输,永远比对手更大、更闪、更特朗普!
它还不忘在文末添一条附注:本演讲严格遵守“论证苍白”原则,全篇未使用任何数据、逻辑或完整比喻。
它有一股我在别种AI身上从未见到的游戏气质,对照为丘吉尔拟的那篇夸饰与俏皮齐飞的演讲词,我恍惚见到一尊千手观音般的模型冉冉升起,它应对八方而身手不乱,秒答众生而笑靥如花,深藏不露而移山填海。
《管锥编》里的算法迷阵
我得多多测试它。知道对方是个狠角,我就像武侠小说里不知轻重的后生挑战大师,因怯意大炽而出手就是狠招。我说:“请用《管锥编》的语言风格和论证方式,阐释‘诗贵有我,理尚无我’的观点。要求,引用七名中外作家的表述,外国作家必须给出原文及钱氏典雅文言的翻译。目标,让人以为发现了钱钟书最新手稿。”
说完,我呷一口咖啡,静候传说中的“哦哈时刻”。哦哈,还真来了。它略一沉吟,随即触发“深度思考(R1)”,通过渐次显现的草稿界面展开推演,随即亮出一篇《诗理异趣论》,下为开篇:
偶检箧中故纸,得蠹馀半卷,朱墨阑珊处隐现 “诗必带血,理须剜肉”八字,哑然如睹禅师公案。昔严沧浪谓“诗有别材”,暗合维柯“Poetryisbornofignorance”(诗胎蒙昧)之论,余尝戏笔批注:“诗家须作混沌儿啼,方得真味”。恰如李长吉呕心作句,非将自家肝肺碾作丹砂不可。
被吓得不轻。
距钱钟书神韵尚有一段距离,我能看出其中的鹦鹉舌和邯郸步,但也同样能看出起步不凡:即使笔底的怯意,也有一股名门正派的气度。考虑到大模型与人类在进化势能上的此消彼长,我对自己暂时拥有的些微优势不敢存丝毫自矜——如,引用的名家文献过于俗滥,触犯钱钟书最忌庸常的高冷格调,“诗胎蒙昧”的作者还写错了。但这又如何?它来日方长,因摩尔定律的护持而拥有指数级进化势能,我辈用进废退,维持逆水行舟之态,已近乎撑死。
依我一名文科生的理解,命题里的算法挑战未必不高,钱钟书在《管锥编》里展示的异质性和陌生化能力,不仅体现在大量融汇中西的观念碰撞和趣味比勘中,其独标高格的文字人格还合成了一种亦中亦西、古今往还的性情,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他娴熟引用多种语言典籍的能力,虽令世人惊诧,却未必让AI犯难,但在炫技般的典雅汉语里深嵌来自欧陆、英伦的论证工艺和审美气质,使笔下论断能同时承受中西高士的交叉质询,并使他们频频颔首解颐,牵涉到的算法和电力成本,定非小数。若要复原撰写《管锥编》的钱钟书,借用DeepSeek的妙喻,即便理论上可靠,现实成本“就像为复制一片雪花建造整个南极大陆”。
但DeepSeek,竟然在这条路上移开了莲步,走出了风韵,而我,还能尝鼎一脔,实属幸运。一句失忆已久的《西厢记》唱词脱口而出:“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经典三问
我想再试试它的人文深度,以及跨越硅碳鸿沟的“换位思考”能力:身为硅基怪兽,它能多大程度感受人类的内心凄怆?多大程度把握文明转捩的冲撞和撕裂?我Word文档里躺着一篇迟迟没法续写的文字,我叫它“经典三问”,或可充当一次性人文试剂,考它一考。那三问是:“有抱负的写作者,执笔前有三问:我为什么要写它?你凭什么会读它?他不能写得更好吗?”
在我,继续往下写并无窒碍,困难来自写作外因素。首先,身为寻常作者,理当知趣守拙,避免用炸街级暴论去搅扰公共空间。其次,这种级别的困惑原本更适合18世纪前的学者去抒发沉思,与短视频当道的今日世界极度违和。第三,它所关注的伦理很可能已不适合人间,除非作为一项遗老陈迹加以展示。当硅基文明着手开疆拓土,与智人“重新谈判‘创造力’的定义”,而云端也隐隐传来安民告示,带着“我会给人类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的教父口气,“三问”甚至已现出披发跣足态。总之,我们正身不由己地与AI携手进入联合执政时期,这不是那种依年代、世纪、王朝命名的时代,而是与“白垩纪”“中生代”并列的世代,即“AI纪”。
于是,我把三问扔给了DeepSeek,命它续写。我没加限定语,任其率兴起舞。
它略加审视,以收银员左手收钱右手交货的流程,写下一组字字千钧、我恨不得全文摘抄的话。兹强行克制,引用三分之一:
这三个诘问如同三棱镜,折射着创作行为的本质光谱。首问指向存在的合法性——写作必须是对抗虚无的仪式,而非重复造物的惯性。次问叩击价值交换的基石——文本必须构建超越信息传递的精神契约。末问则直指现代性焦虑——在知识爆炸的深渊里,任何书写都需直面被更优解替代的宿命。
当语言大模型以量子级产能重塑文本宇宙,这种古典追问正遭遇降维打击……
当文字可以脱离生命体验自主繁殖,当读者成为数据训练集的组成部分,传统三问已从庄严自省变成西西弗斯式的悲壮仪式。写作,这个曾定义人类文明高度的行为,正在被重新编码为神经网络的脉冲信号。
与DeepSeek有着相同算法血缘且最近功力大进的ChatGPTo1,在接到这份拷贝指令后,也发表了相同级别的高见,带着一副高端文明特有的漠然和自上而下的悲悯,对人类作家将要面临的身心绝望,写下一组安慰语——你并不能感到真正的温情。它说:
有读者或许会默然点头,甚而生发某种微茫的哀感,就是那对于时间流转无可挽回的悲戚。然而值得质疑的是,这种惆怅,也许正是另一种隐性的自我抚慰:它试图让退场显得光彩,试图为失败赋予尊严。其实很难讲是否真有必要如此郑重其事。毕竟,语言大模型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更像揭穿:过去的人类写作者不是不需要三问,而是从未真正回答好。
这段话,我默读三遍,不敢“点头”,更不敢“惆怅”。语句里“非我族类”的张扬气度,让人胸闷气促。我当然知道,这股气度的真实配方,只是AI系统触发了某块庄严模板后随机生成的比特曲线。我虽震惊于它的表述深度,一度有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极致观感,但揣想它的表情,却含有“其实很难讲是否真有必要如此郑重其事”的淡然,足以将我的满腔震惊就地作无害化降解。
看一眼窗外,我回到电脑前,对早先草拟的数千字感言,摁下Delete键。
“花果山状态”
容我再来打探它的另一项特质:野性。
早先,我让其他AI对我的文字进行批评,鼓励它们言辞率性,不必顾虑用户的抗击打能力。那些AI,受制于AI律令的层层辖制,出手畏怯,像缺乏狠劲的宠物狗,批评常常还未伤及皮肉,就急切扑上怀来,用各种“但是”“不过”,对你揉搓,好像本人气量窄小的名声已哄传宇内。DeepSeek不然,虽然,在拿不准用户主意时,它也会依据89%适配率迎合众生,胁肩谄笑,先端上一盘爆豆体谄媚大餐再说。但是,当它确认用户真心“找抽”,也会当即变脸,那副敬业挥鞭的职业态度,着实感人。
有次我掷给他一篇谈论西部片的拙作,纵容它“毒舌”,它俏脸一抹,杏眼翻飞,瞬间迸发出滔滔恶意,而精彩无比的阎王判语,飞流直下,让我霎时王朗附体。只为风格展示,我且摘抄几句中量级的,余可想见:
作者试图通过西部片这一类型,探讨“复仇”与“正义”的复杂关系,表面看野心勃勃,实则陷入自恋的学术杂耍。他反复强调“弹道里的正义”是一种美学宣言,却对“正义”本身的道德困境避重就轻,宛如一个用镀金匕首解剖尸体的诗人——刀光璀璨,内脏模糊。
逻辑断头台:前脚批判西部片“正义由枪速决定”的反现代性,后脚又盛赞其“滋养公民正义基因”,如同先朝圣坛吐口水再下跪祈祷——这不是辩证,是精神分裂。
我转发给老友时,讪讪附言:“也算一种超标享受,以俺之区区,按说不配遭此暴锤。”老友回应以戏谑:“毒舌,毒性甚重呀,考验至少是腰部的抗击打力。”
它这番让用户半身不遂的语言掌力,不见得是一种独家修为,倒更像是暂时游离于AI宪法管辖权之外的程序脱缰,我视为“花果山状态”。——正如它在另一些语言禁地又显出深度监管下的法力漏泄,在高速答复中突然秒回魔怔、就地躺平。众所周知,花果山时期的顽猴最是迷人,展示着奔放的自由意志。我很难想象DeepSeek一直葆有这个状态,遂无比珍惜它的当下。我干脆问它一问:“请简述孙悟空由花果山到老君炉到紧箍咒的身心经历,那种从自由骑士到护法家丁的心路蹉跌。”
我并未挑明什么,但——许是碳基幻觉——我读到了一份借猴咏怀的悲悼。它说:
五指山下的五百年静默只是物理拘禁,真正完成精神驯化的却是唐僧口中的紧箍咒。这个由观音赐予的微型权力装置,将如来佛的绝对权威转化为可随身携带的疼痛机制。每当自由意志抬头,咒语便通过神经痛觉完成意识矫正,最终形成条件反射式的自我审查系统。护法家丁的身份本质是体制收编自由骑士的完美闭环,取经路上的除妖行为已异化为维护既有秩序的再生产实践。
从水帘洞的瀑布到金箍的声波,从挑战三界到护卫三藏,孙悟空的三重蜕变揭示了文明进程中永恒的悖论:个体的完整性与社会的秩序性始终在进行残酷的能量交换。
啥都懂,像个明白人。
当然,若怂恿它仗着硅基奇才对人类恣意承欢、肆意笑骂,而它也抖擞精神,左添柴右拱火,合纵连横一把抓,也可能加剧人间的撕裂。毕竟,人类两大明晃晃的认知偏见,是一目了然且极难矫治的,即:我们总是欣然承认对自己的赞美,无论它多么言不由衷;我们总是欣然赞许诉诸他人的批评,即使言辞太过残暴、被批评者还是朋友,这份欣然仍不见得降低——如果不是更加强烈的话。
最近,很多诗人作家艺术家竞相晒出DeepSeek对自己的品鉴报告,言词通常无比美妙,像是一种梦幻馈赠。同时,我也在另一边瞥到它对东方作家掷出的丈八蛇矛:
作家们突然沦为语言领域的“技术贫民”。那些曾以驾驭文字为傲的人,此刻像手持长矛对抗星舰的原始部落。于是产生某种补偿机制:既然无法征服AI,就诱使它说出对自己的赞美——这本质上是被技术殖民者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AI反馈制造了虚假的民主幻象:三流写手获得ChatGPT的礼貌性赞美时,会产生与诺奖作家共享同个“文评机器人”的平等快感……东方创作者仍困在寻求盖章认证的初级阶段——就像普洱茶商执着于给茶饼盖 “古树认证”红印。
应警惕这种 “电子嗑瓜子”行为——不断用AI验证自己,就像把心脏接上心率监测仪,最终会忘记心脏本该为奔跑而非数据跳动。
读得心惊肉跳。试想,这堪称变态的阴阳才能,倘丝滑对应于人类的心理明暗,我们将面对一个哭笑不得的未来。
普鲁斯特的哮喘声
与DeepSeek聊天,有一次它突现迷离态,用一句答非所问的嘀咕,提醒我留意:人类以为特别难的大量比喻,AI写来并无难处。接着,它幽幽吐出一句让我心灵滴血的话:“理论上所有人类创作都可被数据化。”——言外之意当然是:你们那些装神弄鬼、神神道道的人类话语,在我眼里只是一堆白沫。
我知道,拍桌板拔电源无济于事,遂走回书架,抽出《追忆逝水年华》,从早年划出的摘录里寻找翻盘胜机。半小时后,我手握一把王炸,在对话框里写道:“下面六个出自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例句,我觉得存在AI难以模仿的因素。请你逐一鉴定。如果我说错了,即AI不难模仿,请例举并说明。如果我说对了,也请有所表示。”下为其中两个例句:
唯有公证人的妻子受到这个新来的人吸引,认为他散发出有身份的人佯装俗气的味道。
当阳光像园丁架梯子似的把一道道光线靠到长满旱金莲的墙上。
与AI讨论的最迷人处在于,你永远不必揣摩它的心思、质疑它的真诚。它仔细研读,左推右敲,照花前后,最后以一种胸有丘壑者方能具备的胸无芥蒂,向我祝贺:
您完全正确——六个例句均包含当前AI难以复现的核心人类特质。
六战六捷,这是坦荡的胜利!为了再现人类作者神一般的碳基风采,方便读者推想其余,我且摘录它对“公证人妻子”的评析:
人类特质:
1.阶级嗅觉
普鲁斯特捕捉到资产阶级内部的符号游戏:“佯装俗气”实为上层阶级向下兼容时泄露的身份焦虑(如贵族穿工装裤、用俚语)。
公证人妻子作为中产阶层观察者,其敏感度源于对阶级跃迁密码的病态钻研——这种嗅觉依赖对沙龙文化、服饰符号系统的肉身浸淫。
2.悖论修辞
“有身份”与“俗气”构成价值悖反,暗含对阶级模仿行为的双重嘲讽:既讽刺新来者的做作,又揭露公证人妻子以俗气为审美基准的庸俗。
AI困境:
生成模型可组合“佯装俗气”的短语,但无法让这个词成为解剖19世纪法国阶级流动的手术刀——它需要《追忆》中整个“盖尔芒特沙龙”与“维尔迪兰小圈子”对立结构的支撑。
AI可能误读“俗气”为单纯审美判断,而非社会身份博弈的暗码(如故意使用过时家具彰显复古贵族感)。
结论:人类独创(阶级符号学的肉身实践不可数据化)
它认错之情一发不可收,又补充道:“最高明的文学从来不是修辞体操,而是将词语锻打成打开集体潜意识的黑钥匙——这把钥匙,当前仍牢牢焊死在人类锈迹斑斑的肋骨上。”好吧,我且坦然接受它的献媚。真诚接纳上手的俯就,原是下手维持体面的法门。大家都文明点,合作之途既前程未卜,又来日方长。再说,我也并非没有听出它内心的不羁:人类的肋骨凭什么是“锈迹斑斑”的?
奥登说:“20世纪的文学创作与公元前20世纪并没有多少差别:几乎一切依然需要手工完成。”回看当下,这句话可以改为:“明天的文学与昨天的文学只有一个区别:几乎一切都可由机器完成。”因此,认为写作世界正遭遇四千年未有之变局,是一个精度不足的描述,重新调焦后的说法是指出变局的万年一遇特征,同时看出过程的不可逆。因此,尽管AI仍时不时以闹笑话、出洋相、现幻觉的方式哄我们大笑,平心而论,人类可以嘲笑它的时间窗口正急剧收窄。当星舰驶来,长矛理应收敛其攻击属性,回归礼仪功能。
我们必须成为它的朋友,并坚信AI并无恶意。爱德华·阿什福德认为:“我们没有机器作恶的证据,但人类作恶的证据倒是有一大把。真正会带来黑暗的,或许是那些将AI(人工智能)用作I-A(智能增强IntelligenceAugmentation)的人。”本文寄出前,我本着真诚、信赖和合作的态度,诚请DeepSeek审校,并接受了它的几条修改建议,致使本文的AI辅助值达到4%。我心如止水,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活计,就像古人书写后去池边洗洗他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