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独家专访挪威雷斯塔能源高级副总裁：全球能源转型大潮下，中东正在下一盘大棋）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 北京报道
世界范围内的能源转型已经成为一场势不可挡的浪潮。作为世界主要的石油和天然气生产地，中东是否准备好迎接新能源的冲击？未来，中东地缘政治影响力将随之下降？由世界主要石油生产国组成的OPEC又将何去何从？随着能源结构的调整，中东与中国的关系又将出现怎样的变化？
近日，针对上述问题，挪威雷斯塔能源公司(Rystad Energy)高级副总裁兼中东研究总监阿迪蒂亚·萨拉斯瓦（Aditya Saraswat）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视频专访。他在采访中表示，尽管需求前景非常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但中东已经走上了正确的能源转型之路。在他看来，早早布局的中东国家终将获得回报，将继续在未来全球能源格局中占据重要地位。
萨拉斯瓦指出，中东的能源转型呈现出不同的节奏。在电力行业，太阳能的增势尤为显著，成为该地区的重要能源来源，风能产业也在稳步发展，尽管其增速不如预期。在工业部门，去碳化的进展较为缓慢，因为这有赖于新技术的广泛应用，这与全球范围内的情况一致。在氢能产业方面，由于国内需求不足、出口又有些滞后，当前的发展势头也相对缓慢。
谈及能源转型的推动因素，萨拉斯瓦认为，经济、技术和政治因素共同发挥着关键作用。中东国家不仅注重减少对石油的依赖，还积极投入可再生能源的发展，以确保在全球能源需求的变化中占据有利位置。总体来看，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卡塔尔和阿曼处于中东能源转型的第一梯队。
以沙特为例，他指出，能源转型是其经济多元化战略的核心。沙特政府一直将能源转型作为“2030愿景”的重要组成部分，目标是减少对石油的依赖，并通过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和天然气生产来确保能源供应的多样化。未来，沙特将通过增加天然气的盈余产能、发展低碳技术以及扩大国际能源资产的收购，继续在全球能源市场中占据重要地位。
在谈到中东与中国的能源合作时，萨拉斯瓦强调，随着中东国家能源转型的加速，中国企业将发挥重要作用。中国在可再生能源领域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特别是在太阳能组件的生产方面。通过合作，中东可以更高效地实现能源转型，同时，中国也能从中东市场获得可观的回报。中国的技术优势与中东国家的能源需求相结合，将为双方带来长期的合作机会。
Rystad Energy是一家总部位于挪威的全球能源咨询公司，专注于提供关于能源行业各个领域的数据、分析和咨询服务。公司成立于2004年，致力于为能源行业的客户提供深入的市场洞察和战略支持，涵盖石油、天然气、可再生能源、能源转型等领域。
21世纪：中东能源转型正在经历一些重大变化。你怎么看该地区在摆脱石油依赖方面的进展？哪些国家在这场竞赛中处于第一梯队？
萨拉斯瓦：能源结构由不同的部分组成：一个部分是电力行业，一个是工业部门，此外，还有各种替代能源的组合。不同领域的多样化进程有所不同。在电力行业，近年来，太阳能产业增势迅猛，尤其是在电力部门创下了许多纪录，它正在成为该地区的下一个大趋势。紧随其后的是风能产业，尽管我们最初预期风能的增速会更快。总体而言，太阳能在中东能源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在电力部门，进展非常迅速。
工业部门的去碳化更难进行，它的多样化主要通过替代燃料和碳捕捉技术来实现。在全球范围内，进展都比预期要慢。我们没有看到氢能和碳捕捉、利用和存储（CCUS）的应用取得我们两三年前预期的进展。卡塔尔、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等国正在推动石油和天然气生产的去碳化，目标是不仅作为该产业低成本生产者，还要成为低碳生产者。总体而言，工业领域的转型有迹可循，但仍相对有限。
在替代能源方面，氢能被视为低碳燃料，预计它将对铝业、水泥业和炼油等高温行业的去碳化有所帮助。然而，在中东地区，国内对氢能的需求不足，未能有力推动对传统能源的替代。同时，氢能在出口方面的进展也有些滞后，如清洁氢气和氨气，目前主要出口到日本和韩国。阿曼在这方面有一些进展，但其他国家仍然采取相对传统的能源多样化路径，即让天然气替代石油生产。
总体来看，该地区在减少液体燃料消耗方面取得了良好的进展，主要通过将天然气和太阳能纳入电力混合。液体燃料作为高碳排放源，正在逐步淘汰，因为在国内销售的价值较低，而出口则能带来更多收益。沙特的目标是到2030年达到约50%天然气和50%可再生能源发电的最佳能源结构，这将有助于取代目前使用的每天多达一百万桶当量的石油。这是该地区正在采取的替代液体燃料的转型步骤，它将通过增加天然气生产显著改变电力行业的构成。从2020年到2030年，该地区约有三分之二（66%）的新项目专注于天然气生产。
21世纪：经济因素、技术因素，还是政治因素在能源转型中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
萨拉斯瓦：这些因素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不仅如此，当前，中东国家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即要成为长期的能源供应者。比如，如果他们认为未来四五年将有出口的市场需求，它们就会开始增加产量，以扩大出口。类似地，如果氢能的全球需求增长，他们就会调动更多剩余资源，以满足市场的需求，他们的重点是确保能够覆盖全球所有能源领域的需求。
对沙特、卡塔尔和阿联酋来说，它们的多元化发展是要进一步利用其传统能源行业的优势，同时，更多地关注替代能源的发展，以等待新的市场机会的到来。除了这三个国家，我还想特别提到阿曼，该国在多样化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对氢能和太阳能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且在提高能效和减少排放强度方面做出了正确的努力。我认为这四个国家在多样化进程中都取得了显著的进展。
21世纪：作为油气大国，伊朗的情况如何？似乎大家对这个国家的了解都不太充分。这个国家有自己的能源转型议程吗？
萨拉斯瓦：关于伊朗，我可以说的是，没有从上而下的议程，因为这有赖于接入市场。例如，伊朗在天然气开发方面面临挑战，因为天然气的开采和加工需要特殊的设备，在制裁之下他们无法获得这些设备。类似地，如果他们想要进口太阳能板等设备发展太阳能，也会面临一些困难。因此，对于他们来说，制定一个非常明确且可行的多样化计划非常重要。
21世纪：当前，中东能源转型的关键机遇是什么？
萨拉斯瓦：第一，太阳能是最大的机会，并且正在快速增长，包括与之相关的储能、电网和输电系统等。以太阳能引领的电力系统转型将带来巨大的投资。第二，与人工智能技术对接提高效率，该地区正在采用新技术来提高能效并减少碳足迹。第三，去碳化设施至关重要。该地区面临的最大长期挑战是在增加产能同时减少碳排放，这只能通过去碳化设施来实现。有几种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首先，通过太阳能或可再生能源组合来为这些设施提供电力。然而，仅仅依靠太阳能、风能等运行这些设施并不足以提供可持续的解决方案。因此，增加产能的同时减少碳排放是必要的。第二个方法是碳捕捉技术，卡塔尔等国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有助于降低碳强度。在这三个领域，大量的新商机正在涌现出来。
21世纪：对第一梯队的领跑者来说，它们在能源转型过程中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萨拉斯瓦：首先，需要平衡油气收入与替代能源组合之间的关系。这些国家在不同程度上仍然依赖油气收入，有的依赖性还很高。不仅如此，面对油气价格的波动，他们需要调整政策重点，这就形成了结构性的瓶颈。不过，我们正在看到创造价值的良好机会。例如，如果可以替代对液体燃料的使用，这些资源就不再需要在国内以低价消费，可以通过出口创造更高的价值。这也是这些中东国家正在做的，尽可能地将更多的碳氢化合物用于出口，且成本更低。
第二个挑战是融资问题，因为一些国家在某种程度上依赖外部融资和投资委托授权。例如，阿曼依赖国际公司对能源项目进行投资。如果全球市场的需求回到油气资源上，那么这些国际公司将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这将使得替代能源投资面临困难。所以，外部投资者的偏好对他们影响很大。
第三个挑战是如何创造完整的价值链。大量的太阳能项目实施后，能创造什么样的价值循环？售电价格能带来足够的收益吗？可再生能源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初期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它将对未来投资的前景产生巨大影响。因此，商业层面的大规模测试非常重要。
21世纪：让我们聚焦到沙特上。在沙特王储小萨勒曼的改革议程中，能源转型有怎样的重要性？沙特“2030愿景”如何与其更广泛的能源转型目标保持一致？你观察到沙特正在发生哪些变化？
萨拉斯瓦：对他来说，多元化是首要优先事项。每次我去那里都会看到实实在在的变化，这些变化是从上而下推动的。沙特正在努力让经济实现多元化发展。要想让预算实现平衡，油价需要达到每桶85-90美元的高位。因此，沙特必须减少对石油的依赖。要实现这一点，需要通过发展新能源减少对油气的依赖，同时，在能源领域挖掘新的业务。沙特采取的方式是，在国内减少对液体燃料的消费，投入更多资本支持可再生能源项目，以满足不断增加的能源需求，同时，在国外大量购买国际能源资产。沙特已设定雄心勃勃的目标，到2030年，其50%的电力将来自可再生能源，这将有效地满足国内不断增加的能源需求。
随着更廉价的可再生能源的引入，国内天然气需求的增长将放缓，这将有助于释放更多的天然气用于出口，或用于生产低碳或蓝色氢气。这种多元化的能源战略为沙特阿美提供了更多的选择和价值创造的机会，其核心价值在于创造天然气的盈余产能，或者是通过扩大天然气生产，或者是降低对天然气的需求。而沙特的选择是双管齐下。展望未来，天然气的盈余产能至关重要。第一，全球对氢能的需求前景看好，很多国家已经出台了相关政策；第二，可以将更多天然气用于出口；第三，这将有助于沙特在兑现能源转型承诺的同时继续在全球能源市场中占据重要地位。
21世纪：如火如荼的中东能源转型对中国投资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中国和中东国家的关系会变得更加密切吗？
萨拉斯瓦：总体而言，涉足基础设施、油气产业以及可再生能源领域的中国企业将从中受益，因为它们有很多先进的技术，在国内市场上已经做出很多亮眼的成绩。中国投资者可以将他们在国内积累的技术应用于中东市场，这里有明确的需求和强有力的远景。
首先，中国在可再生能源领域已经积累了成熟的经验。例如，中国企业已拥有大规模生产太阳能组件的能力，而中东地区则正在大力推动这些组件的开发和应用。通过助力中东可再生能源的发展，中国企业可以获得相当可观的回报。
同时，对中东来说，常规石油和天然气投资仍然至关重要，因为本地区的能源转型需要建立在盈余产能的基础上。为了实现这一转型，中东国家需要尽可能地让油气生产低成本、高效率，而这正是中国EPC（工程、采购和建设）公司和钻井公司所擅长的。因此，我们预计会看到更多中国企业参与中东传统油气项目的建设，特别是在服务供应方面。
最后，许多中国投资者正在收购中东的资产，无论是石油、天然气还是替代能源。随着西方公司因能源转型而逐步放弃石油和天然气投资，中国投资者将有机会以低成本收购中东的油气资产。长远来看，这些资产可能会变得低碳，并且可以用于出口，有增值的潜力。
是的，我认为双方的关系会越来越紧密。在我即将对北京进行的访问中，我计划与大量中国公司和投资者会面。在我看来，双方都有加强合作的强烈意愿。对中东来说，这不仅仅是关于中国，其目标是尽可能多样化，以便选出最合适的投资者。自2020年左右以来，我们已经看到中国企业和投资者在中东能源领域做出了许多积极贡献。这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双方都能从中受益。
21世纪：能源转型将如何改变中东与全球大国的关系？
萨拉斯瓦：我认为，中东国家正在追求的是占领市场份额。它的市场在哪儿？目前来说，在油气领域，关键市场在亚洲；在可再生能源领域，重点是国内，目标是，在国内替代基于石油的投资，以更好地满足亚洲市场的需求。对中东国家来说，虽然其他地区也有少量的能源需求，但主要关注的还是中国、印度以及更广泛的亚太主要市场。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中东正在投资于产品出口，如储存设施和炼油厂，目标是直达终端客户，或深度参与中国等重要市场的油气价值链。这一战略的核心是确保中东在油气生产方面的长期市场。
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有许多因素在起作用。该地区积极参与OPEC+协议，通过削减产量来确保市场平衡和价格稳定。这就是地缘政治发挥重要影响的领域之一。此外，卡塔尔和阿联酋等国通过为中国公司提供能源项目中的少数股权，确保了长期的能源合同。这一战略不仅适用于天然气，也同样适用于石油市场。也就是说，通过巩固与主要买家的关系，确保中东油气长期和稳定的供应。
21世纪：让我们谈谈OPEC的作用。作为该地区最大的石油生产组织，OPEC如何应对中东能源转型？
萨拉斯瓦：让我们来看一下时间线。在2021年，大家都将焦点放在了替代能源的组合上，甚至有些人讨论过停止对化石燃料的投资。之后，OPEC开始专注于建设产能。沙特阿拉伯、阿联酋等国意识到能源转型需要碳氢化合物在全球市场中发挥积极作用。当人们对绿色股票和绿色投资的兴趣开始减弱后，油气产业再次吸引了投资者的目光。此时，OPEC通过削减产量来平衡市场。随着非OPEC国家供应的增加，这种动态的供需调整将会持续下去。与此同时，OPEC也有机会增加产品出口，以对非OPEC国家的炼厂施加压力，从而争夺更多市场份额。
从长远来看，预计OPEC将在21世纪四五十年代发挥非常积极的作用，届时，其在全球生产中的份额预计将增长到50%或60%，具体取决于情境。OPEC在该地区所持有的过剩产能不仅是必要的，对全球能源转型也至关重要。全球能源转型浪潮必然会出现冲击，可再生能源会呈现时涨时跌的周期性变化。在特殊时期，OPEC在石油领域的盈余产能将发挥关键作用，以确保全球能源供应的稳定和可靠。
21世纪：OPEC会一直存在下去吗？它的寿命会有多长？
萨拉斯瓦：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不想过多猜测，但说实话，我认为盈余产能会继续存在。目前，我们面临大约每天700万桶的盈余产能。如果把这些过剩产能投入市场，油价可能会下跌，这将给油气生产带来负面影响。为了平衡市场并确保有序的过渡，让OPEC参与能源转型至关重要。
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是，OPEC应该以什么价格点来平衡市场？如果油价超过每桶90美元或100美元，石油需求可能会受到抑制，而可再生能源将得到支撑。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油价可能需要保持在每桶70-80美元的区间，这个价格水平对油气生产以及向可再生能源过渡都更具可持续性。我不完全确定OPEC内部是如何看这个问题的，但毫无疑问，我们需要一个治理机构来管理供应的增加或减少，确保我们实现平稳有序的转型。
21世纪：长期以来，OPEC因应对气候变化行动迟缓而受到批评。随着中东能源转型的加快，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变吗？
萨拉斯瓦：这将取决于你相信哪种需求情景。例如，OPEC相信一个石油和天然气将在21世纪四十年代仍然扮演重要角色的情景，而世界其他地方则预测从21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石油和天然气的需求将逐渐下降。所以，根据对未来需求的假设，前景将有所不同。
话虽如此，我们也看到沙特、阿联酋和卡塔尔等国为气候行动做出了显著努力，政府专注于提高效率并减少排放强度。这是该地区正在进行的一项重要举措，且在主要国家的排放量减少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成效。
“全面停止对化石燃料投资，立刻转向可再生能源”的呼声，通常来自对碳氢化合物需求过于悲观的情景。然而，如果你相信OPEC的展望，你会认为需要继续增加产能，同时，使新增产能脱碳，以确保转型过程是渐进的，整体减少碳足迹。
21世纪：最后，能否跟我们分享一下雷斯塔能源公司对中东油气前景的预测？
萨拉斯瓦：我们认为，中东将继续维持盈余产能，以确保它继续在油气领域发挥重要作用。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几乎所有的国内液体燃料消费将被替代能源取代，天然气将扮演更大的角色，但最终也会被可再生能源替代。从长远来看，该地区的石油和天然气生产将主要用于出口，这种转变将缓解区域实体在满足不断增长的油气需求方面的资本压力。在更广泛的能源转型过程中，该地区不仅会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化石燃料供应者，同时也将成为一个负责任的能源供应者。展望十年后，如果绿氢成为全球能源的关键来源，该地区的太阳能和风能潜力将使其能够为全球买家提供具有高度竞争力的绿氢价格。最终，中东地区将与新兴市场共同发展，同时确保其传统能源保持成本竞争力和可持续性。
在我看来，油气至少在21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前仍将发挥重要作用。如果该地区过早缩减产量，未来几年，尤其是5到10年后，当非OPEC国家的产量开始下降时，整体油价可能会飙升。因此，尽管需求前景非常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但中东已经走上了正确的能源转型之路，一方面减少国内对石油的依赖、大力部署新能源，一方面，通过出口继续为满足全球能源需求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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