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乌托邦：对于后稀缺时代的想象

（原标题：深度乌托邦：对于后稀缺时代的想象）

美剧《上载新生》（Upload）里有不少细思极恐的脑洞。比如，在这个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云端，从而实现永生的数字世界中，生活虽然丰沛无比却并非毫无烦恼。拉近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不仅是VR的跨界体验，也是虚拟世界对真实世界中财富的依赖——流量成为虚拟世界中最重要的货币。在虚拟世界的黑暗角落，藏着一个2G的世界，那些无钱承担流量套餐花费的人在其中沉沦，将一个月一个G的流量掰开来用，生活寸步难行。

当DeepSeek成为搅乱AI世界的鲶鱼时，算力是否还重要，这场AI淘金大潮对铲子的需求还能否持续，成为投资人最关注的问题。如果我们将《上载新生》中的流量换成算力，相信“AI即未来”的人会立刻明白，在AI主导的世界，人们对算力的追求就好像人类历史上对金钱和财富的追求一样，不休不止，没有止境。甚至可以说，算力就是未来世界中的金钱和财富，也成为将人们划分成三六九等的标杆。

高科技，尤其是AI大爆炸所推动的未来，会呈现出一些乌托邦的特质：我们将有可能享受到从未见过的繁荣，一个极度丰沛的社会、一个大多数人不再需要工作的社会、一个从物质向数字大转型的社会。但是，当乌托邦以一种过度理想的方式呈现出来，试图塑造新世界的时候，从没有成功的先例。如果将乌托邦作为思索未来，尤其是AI高科技可能带来哪些改变的思维实验，则可能颇有裨益。这也是牛津大学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在《未来之地：超级智能时代人类的目的和意义》一书中试图做的，这本书的英文标题”Deep　Utopia”，直译过来就是“深度乌托邦”。

展开想象力后，博斯特罗姆呈现出三个不断递进的未来图景：后稀缺时代、后工作时代和后工具时代。如果说前两者还比较好理解的话，后工具时代则需要我们完成思维的跨越：不再有通过锻炼来保持健康的必要，不再有通过学习来获取知识的必要，不再有通过积极评估和选择以获得偏爱的食物、住所、音乐和衣物的必要。换句话说，这会是一个不再需要个人努力，完全躺平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这一轮AI革命到底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结果？我们无法预知。但技术带来的改变却需要我们发挥思想实验的力量。立足当下，《未来之地》提出了三个重要的问题：第一，我们如何走出工业时代给人类社会留下的深刻印迹，在后工作时代重新定义工作、学习？第二，后工具时代真的可以躺平吗？第三，后稀缺时代会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吗？

第一个问题：如何走出工业时代

在工业时代，学习是为了培养出合格的劳动者，一方面给他们以基本的技能，让他们能够胜任工厂中的工作，另一方面培养他们注意纪律严明，服从管理。进入到知识经济时代，白领工人或者说知识劳动者，仍然需要不断学习新技能提升效率，以取得更大的产出。这种学习还有一项功能，就是分层，让有能力的人能够涌现出来，沿着社会阶层的阶梯向上攀登。按劳分配则是工业时代延续至今的劳动分配原则。

后稀缺时代和后工作时代带来了本质的改变，消灭了稀缺，也让工作逐渐失去意义。我们几乎可以说，因为AI的大跃进，人类社会正处于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AGI（通用人工智能）出现后，最深层次的议题并不是AI是否会取代人类，而是AI会如何消灭稀缺？AI为什么会让大多数工作不再必要？

这种改变正在发生，而且很可能在未来两三年形成质变。肉眼可见，呼叫中心专员、市场营销专员、程序员、会计师等一系列岗位被机器所替代。一开始是低阶、初级的岗位，简单重复的知识劳动。AI带来的进步让超级个体——也就是那些能熟悉调用AI的人——的生产率大幅提升，一个人完成十个人甚至更大团队能够完成的工作量。随着AI的能力不断提升，价钱变得越来越便宜（即俗称的“大宗商品化“），它给每个人提供的免费服务会越来越多，从简单的家庭报税、旅行假期规划，到更为复杂的健康建议，它给每个人提供的服务也将更加复杂、多样、完备。这种服务将不断替代人所能提供的服务。更重要的是，这些服务将是普惠的，每个人都能便宜地享受到。AI带来的生产率的巨大提升将逐步消灭稀缺，让产品和服务，尤其是服务变得越来越便宜，越来越普惠。真正的本质的问题是：如果大多数劳动者赖以为生的工作被替代，人们何以为生？工作又将如何？

这一迅猛发展将给既有劳动者带来巨大冲击。我们不能简单地用历史来回应现实——在历史上任何一次技术变革都会创造出全新的工作——要指出的是因为改变得迅捷，很多人可能来不及适应就被淘汰了。对于既有劳动者，需要讨论的是分配问题：如何让他们也能够享受到生产率极大提升所带来的丰沛，也许是通过前几年被热议的UBI（全民基本收入）计划，或者以对高科技巨头企业征收机器人税的方式来转移支付。

对于全新一代的人类，重新定义工作和学习则变得更为重要。在AI赋能的世界，大语言模型已经能够将人类结构化的知识一网打尽，知识可以随时调用，人类到底还需要学习什么？同样，当大量工作都不再需要由人来完成的时候，未来的工作会是什么样子？

回归本源是一条思路。最基本的学习，学习“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仍将是每个人的立身之本。放飞好奇心则是另一条思路，对未知的探索仍然需要由人来驱动。

博斯特罗姆提出：无聊阻止了无回报的重复行为，并激励我们寻找更有成果的机会来发展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欲求不满本身就是驱动力，推动寻找人类活动的全新意义。或许探索新边疆将是未来一些人努力工作的方向。对大多数人而言，需要学会娱乐和休闲，回归社区和社群，体验自然与生命的乐趣，找寻更多满足好奇心的事去做。

第二个问题：后工具时代我们真的可以躺平吗？

对学习和工作的讨论前提是它都需要我们付诸努力。但如果我们不再需要努力就可以达成愿望，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未来之地》想象的是一个科学解决任何问题的时代，在迈向这个终极时代的过程中，日益强大的技术将有能力在物质和信息最基本的层面重塑世界。

我们一直认为学习和健身是不可能找人代替我们完成的。如果魔法小药丸可以让你完成健身所需要的所有功效，但不需要经历健身的辛苦；如果AI可以“编程”人脑，从而让你立刻获得各种能力，或者机器可以获得各种全新的能力，帮助你完成工作，那还需要自己努力做什么？

在现实中我们已经看到一些例子，比如最近两年将糖尿病药物作为减肥药使用的大流行。当我们不再需要通过艰苦的锻炼、艰难的节食或者食物疗法，只需要每天吃一片药或者打一针就能减肥，许多固有的观念都将被打破，比如反对不劳而获，比如内卷。

最值得检讨的是内卷。在已知世界中，“卷”没有任何意义。学习的内卷，通过不断地刷题，只是为了考验一个人对既有知识是否能掌握到滚瓜烂熟的地步，让每一分都拉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在AI时代显然是不合时宜、不划算，而且可以说是反潮流的。

博斯特罗姆描述了一个科幻世界中拔苗助长的例子：当大脑编辑或者说心智编辑成为可能之后，我们可以让一个四岁的孩子一夜成人，实现跨越式成长，拥有成长经历中的压缩记忆，而不再需要真正经历成长。当任何新知识和技能都可以像软件包那样即插即用、随时更新时，如何调用这些知识，有哪些新问题需要钻研，比学习知识本身要重要得多。

勤奋、刻苦与努力等传统美德，可能同样需要检讨。这些传统美德背后其实有两句重要的潜台词：一是竞争的激烈，二是充满重重困难。如果竞争的目的是获得别人所没有的资源，在后稀缺时代，这样的竞争会变得越来越少；如果困难是因为别人不愿意跟你分享，在后工作时代，这样的困难也会变得越来越少，因为后工作时代的基本假设是高科技成果为全人类所共享。

当下之所以弥漫着躺平的论调，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获得想要的结果。不努力并不意味着无所事事，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努力的方向。

当然，我们距离大脑可以编辑甚至上载大脑获得永生的世界还很遥远，生物学进步的速度比AI进步的速度要慢很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思考重要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展望这种“躺平”的生活？

第三个问题：丰沛的社会是不是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这可能是古往今来乌托邦理想最重要的思维盲点，也是为什么乌托邦从未实现的原因。比如在丰沛的社会，对地位商品的追求会仍然存在，因为我们总会有一种与隔壁老王比拼的渴望。什么是后稀缺时代的地位商品？惯常的是权力，还有成就感和野心。马斯克希望成功登陆火星，既是人类拓展新边疆的努力，也是一种稀缺的地位商品。

永生也是一种地位商品，这也是为什么硅谷的大亨在过去十年对百岁人生那么渴求的原因。永生之后呢？尤其当这种永生可能发生在虚拟世界中时，虚拟世界中的地位商品又是什么？或许是更多的算力，更棒的硬件升级。

在DeepSeek热潮之前，AI的发展基本上遵循规模化法则（ScalingLaw），也就是更大的算力和更多的数据会培育出更强的AI。这是为什么全球AI巨头不断投资最新的芯片和越来越大的算力中心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与算力相关的能源投资，包括小型核能电站，一下子变得走俏的原因。即使在DeepSeek冲击之后，很多人仍然认为杰文斯悖论会持续推动芯片和算力的需求，因为效率的提升会带来更多AI的使用。

在人类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对财富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不论是出于贪婪，还是对事功的追求，亦或是野心的驱动。所不同的是，不同时代对于财富有不同的定义。财富可以是金钱，可以是时间，可以是健康，可以是影响力，更可以是权力，当然也可以是实现金钱、时间、健康、权力的手段。AI时代的财富很可能是算力和拥有更强大算力的硬件，这也是为什么英伟达成为这个时代最为闪耀的公司的原因。

如果我们设想一个主要由数字意识构成的未来，那么财富转换成幸福感就变得更加明显：数字意识，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上传的意识，都需要算力，而算力需要金钱。更多的算力意味着更长的寿命、更快的思维，以及潜在的更深层次和更广阔的意识体验。对于数字意识来说，将几乎无限的经济资源转化为个人福利的方式可能是通过硬件升级。《上载新生》所呈现的现实世界中骇人的贫富差距让人质疑，高科技是不是被用错了地方。加州的路上全是无人驾驶汽车，纽约的破旧地铁、公交车依旧运行，科技新贵和底层劳动者的生活差距越拉越大。这种现实世界贫富差距的拉大反而会强化普通人对“虚拟人生”的向往，产生一种新的逃避主义，既然无法改变当下，为什么不抓紧存够钱上传到一个更好的数字乌托邦里生活呢？

《未来之地》的副标题是SolvedWorld，意思是科技已经解决了任何问题。未来技术的发展会带来终极的重塑力量：一个是整个物理世界可以在原子层面重塑。只需说出一个命令，一个用自然语言表达愿望的句子，瞧着吧，房间里的物品就会迅速且自动地重新排列成你偏好的配置；另一个是我们可以在虚拟世界或数字世界中完全复刻和创造出现实世界中的体验并以此重塑我们的大脑……最后要提醒大家的是，技术也无法彻底解决人性带来的问题！

（作者为著名财经作家，晨读书局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