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交子千年的激情书写与诗意解读)
2024年。甲辰。龙年。
整整千年前——也就是1024年,世间第一张纸币在成都诞生——这是世界历史都应牢牢记住且值得纪念的标志性事件。它标志着,世界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章夫先生所著的《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简称《千年交子》),就是这样一本旨在“牢牢记住”和“值得纪念”的书。
书的题目看似有些长,但却给人以层层递进、视野洞开的强烈感觉,只要将其中几个主要元素拧出来,便可一窥书中全豹。“世界——成都——世界”。有意思的是,围绕成都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由“第一张纸币交子”而生,一个是为“千年来历史巨变”而成。
无疑,这是一本以“交子”为装订线,而荡漾千年历史进程与脉络的书。
两个“世界”,横跨千年。章夫围绕其中的“变”与“不变”展开恣意抒写,留下洋洋洒洒近四十万言。作为第一位读者,看后让人酣畅淋漓,着实过瘾。
全书共三卷十五个篇章。
上卷由“一张神奇的纸币”掀开千年成都与世界的帷帘,紧紧围绕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产生的台前幕后、历史陈因、生存土壤,及大宋特定的政治环境与社会环境层层屡析,给我们呈现出一幅幅曼妙而浪漫的历史图卷。让人眼睛一亮的是,作者别出心裁地由树的故事讲起,从一株树的侧影,去寻觅纸的历史方位。
由树而引出纸,由纸而引出交子,由交子而引出时代。然后跟随时代的大背景,再回过头去透析交子为何诞生在成都,由此而旁及到宋灭后蜀的那段历史,又旁及为何大宋统辖之内,只有蜀地才能使用铁钱,以及铁钱引领下的诸多故事与事故……娓娓道来的背后,是层层压实的逻辑关系。
作者并没有用一些大道理去直接地平铺直叙这样的逻辑关系,而是通过田野调查式的方法,在历史的故纸堆里,用力去寻找去挖掘那些我们见惯不惊的故事,用小人物小故事佐证文本所需要的“大道理”。
我知道,还原历史,让历史本身说话,是章夫在书写中致力追求的。
中卷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交子诞生地成都。成都是怎样一座城市?交子为何会顽强地诞生在这里?交子的生长土壤与其他地方有什么异同?作者试图想从若干维度帮助我们寻找答案。比如,“益州交子务”诞生后有哪些机制体制上的创举?又如,大宋执政者眼里,成都如何成为朝廷经济的一张试纸?还有,交子诞生后,与成都“十二月市”如何相生相因有效互动?
最为点睛之处,是作者的写作思绪带着读者的阅读思维一直在往前走,从现象到本质层层剥离,透过若隐若现的蜀商背影,敏感地捕捉到了“蜀商”这样一个独特的标签——交子背影下繁华的大宋成都,为什么没能走出历史上“留”得下来让人记住的企业家?更为喜剧与悲哀的是,就连交子铺唯一出现的商人代表王昌懿,还是“私交子”出现问题后,朝廷在追责文书里留下的名字。即或如此,也仅仅是唯一留下的一个富商人名。
作者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荆棘之路”上追问,也便自然而然引出本卷最后一章“蜀道”与“世道”的基调上运行了。由“交子时代”的成都官员到成都繁华的“十二月市”,再从一枚铜钱的命运追踪到若隐若现的蜀商背影,最后落脚到“蜀道”与“世道”。由官员到百姓,从月市到钱币,沿着“道”与“路”的变迁……从叙事到故事,看似波澜不惊,字里行间背后,层层深入的逻辑关系一直伴随左右。
下卷浓墨重彩于交子身后“千年来的世界”,这一卷,“南方丝绸之路”“粟特人”“吕贝克”“白银时代”无疑是其中的主题词。作者并没有被这些遥远的“世界标签”所左右,为了世界而写世界,而是随时顾盼全书的主题“交子——成都——世界”,就像放风筝一般,风筝飞得再高,而那根线,却稳稳地攥在自己的手里。
作为南方丝绸之路起点的成都,有哪些要素需要交代?粟特人引发安史之乱时,成都在哪里?作为汉萨同盟的老巢,吕贝克的命运折射了什么?还有白银时代震荡波的中国命运……作者显然注意到了读者的阅读习惯与心理需求,自然而然将目光与重点转向到“世界”——这个更为宏大的叙事领域,旨在将读者的视野和思维引向深入、深入、再深入。
一口气读过章夫先生关于交子的文字,掩卷沉思,我不免心生感慨,作为一个学历史专业且又在历史行当耕耘一生的业界专家,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这里仅针对本书的相关特点与感慨,提出三点思考供诸君切磋:
《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
章夫|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成都时代出版社
2025年1月
一、新时代新语境的今天,我们应该怎样抒写历史?
这些年来,我们出版了太多所谓主流话语体系下的大量读物,特别是历史读物尤甚。可以用八字以蔽之:“史料权威,叙事宏大”。
历史的写法与读法有多种,就看你用怎样的态度去看待。传统的历史书写,很容易陷入由史料到史料的循环之中,难以抽身出来。如何将浩如烟海的史料,通过作者咀嚼消化之后,化为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思维,更重要的是将自己独特的“史识”,形成属于自己的文字,在今天的新时代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显得尤为重要。
其实,近些年来,我们身边已经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书写者,他们没有条条框框,少了“科班出身”的约束与限制……看到这些文字我很高兴,我甚至以为,“真正的高手有时往往在行业之外”。在叙事方式上,抛弃圣喻式的说教,而能将话语权交给大众,把宏大叙事寓意于生动细节之中。
这是国际史学的发展趋势,现在是把“话筒”交给老百姓的时候了。
章夫的文字给我酣畅淋漓之感,关键就在于他是用平民视角,把宏大叙事寓于细节絮语之中,是平淡中的瑰丽,是平常心却又错综古今、控引天地。
无论是读他刚刚出版的历史书籍《窄门》,还是当下的这本《千年交子》,还有他长时间来关于成都历史多个角度的书写,我并未感觉到是在读历史类文字,他的书写紧扣主题,既放得开,又收得拢,既放得出去又收得回来,可谓收放自如。
我与章夫相识数十年,也很早就注意他了。我以为,正因为他不是历史科班出身,心里没有陈规旧律,一切以新闻人特有的写作表现手法为上,即新闻术语中所说的“倒金字塔结构”书写,有这种“读者至上”的新闻思维,再加上扎实的文学功底,讲出来的故事肯定精彩好看。
二、如何站在历史的高地,睁大眼睛看“全球”?
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说的是很多现象看上去无关,实际上互相影响。与中国的“草蛇灰线”相似的,西方也有一个比喻叫“蝴蝶效应”,说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一只蝴蝶偶然煽动翅膀,就会在北美洲得克萨斯掀起一场龙卷风。
全球历史中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似毫无关联,冥冥之中潜伏着诸多逻辑关系与互动关系,关键就在于我们如何有一双发现这种逻辑关系的“眼睛”。葛兆光先生在主编的《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中说,过去很多历史书,先是只看到帝王将相、精英天才,忘记了普罗大众、平头百姓,然后是只看到各种人的变迁,忘记了自然、环境和物质的变动,最后是只抓住了道理,却忽略了故事。
《史记》以来,中国历史学开创了一个“以中央王朝为中心,以周边四裔为附庸”的传统。这里我们也不必苛求司马迁,他能在那个相对“慢时代”的条件下写出如此伟大的作品来,已经让人仰望不已了。这里我想说的是,在中国的历史书尤其是正史里,这是一个传统,对外国历史的描述都不是那么充分,而且往往是陈陈相因的。
到了晚清,西洋的坚船利炮来了,中国被迫卷入世界,这个时候才开始注重“睁开眼睛”看世界。过去围绕着高高在上宏大叙事的“王”与“皇”的抒写,正在被拉下神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人”成为了历史的主体,这样的悄然变化越来越成为历史的抒写潮流。
从这个角度上讲,全球史的意义,最重要的还是以“文明史观”来取代“政治史观”。
我以为,某种程度上讲,过去那种“宏大叙事写作”自有其存在的正当性,对宏大叙事的后现代批判并没有使它成为一种过时之物,而是使叙述变得更有意识。
不可否认,今天世界潮流之下的全球历史,需要有一个大视野,人类历史长河中,国家也只是历史的一部分。章夫在本书中将最后的部分留给了“千年来的世界”,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原因。
三、用什么样的方法,真正打通“任督二脉”?
传统意义上的任督二脉,在中医诊脉与道家导引养生上相当重要。我这里想要说的是,如何在历史资料和历史认知中,做到一脉相联真正打通。也就是如何既做到“通识性”又做到“专业性”。
首先,要培养讲故事的能力。交子,作为一种千年前的货币单位,如何将这个一般读者可能感觉晦涩难懂的东西写得鲜活而好看,考验作者讲故事能力和语言功夫。作者比较巧妙地避开了相关生涩的经济学术语,通过三个历史切片——楮树,天圣元年,英格兰银行天井里的两棵桑树。以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切入并升华开来,从而将这个久远而枯燥的历史元素鲜活而生动起来。
其次,要有宽广的视野与胸襟。作者站在成都却又跳出成都,乃至跳出中国用全球的眼光看待交子,用故事去分析其中的取舍与得失,来龙与去脉,无形间就显示出作者在题材审视与把握上的视野与胸襟。书中,作者十分聪明地用时间切片的方式来表达,以时间为轴,将一些看似不相关的人和事串联在一起,就有了一些逻辑和关联。有的时候,历史需要用长镜头与变焦镜去多层次观察的。只有“长时间、远距离、宽视野”地去观察,才能发现一些整体性的规律。
再次,要具备专业的知识储备。我们一些专业人士往往只具备了专业知识,把书“读”进去了,往往没有“走”出来——真正做到深入浅出。只有“身入”才能“深入”,也只有“深入”才能找准事物的规律性,只有“浅出”才能将一些高深的道理通俗易懂地表达出来,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字。往往看上去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文字,其实写作难度很大,这也是“把厚书读薄”的功夫所在。
历史是一汪大海,只有把自己放到大海里,才会体味到其中的渺小与乐趣,也只有在大海里都可以真切感受到辽阔与博大,在审视一事一物后,你就会以不一样的胸襟与方式,去研判那些史料与选题。
祝愿章夫带给我们更多更精彩的作品。
(作者系历史学家、四川省历史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