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古建修复如何才能“原汁原味”?|文物修复)
一座古建沉淀了一座城,穿梭于古建之间,感受千年的梦回。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历史的“低语”。然而,岁月的侵蚀,风雨的洗礼,让墙体龟裂,木质腐朽。当古建筑破落时,修还是不修?“修旧如旧”还是“修旧如新”?让我们跟随文物修复师的脚步,探寻其中的奥秘。
故宫太和殿:保护要“原汁原味”
“我这辈子特别简单,上学、参军、修故宫。”说这话时,李永革望向了远方,思接千载。他被人们称为“故宫的最后一位木匠”。
李永革,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 1975 年从部队复员后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师从戴季秋、赵崇茂师傅,学习中国古代建筑木作操作工艺和技术。和大多数进入古建行业的人一样,在入行之初,李永革也仅仅是把它当成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越干越投入,守着这座木结构古建筑群,一修就是 40 年,一干就是一辈子。
刚进故宫时,从来不缺活儿,但李永革也说不清楚修的是哪座殿。反正,今天修个隔扇,明天补个桌子腿儿,师傅带着干什么就学什么。时间一长,李永革学会了自己找窍门:“同样的事情,这个师傅讲得很清楚了,另一个师傅走过来又问‘明白吗’,我还说‘不明白’,于是又能听一遍。两个师傅从不同角度来讲,就加深了印象。”
“修过多少房?数不清。干过最大的一个工程肯定是太和殿。”李永革回忆道。
1949 年后故宫经历了三次大修,李永革都是参与者。 2006 年初,故宫太和殿在建成 300 多年后开始了第一次大修,李永革便是此次修复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在绿色的施工防护罩里,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太和殿俗称“金銮殿”,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最显要的位置,是我国现存体量最大、等级最高的古代建筑物。“从康熙34年到 2006 年,太和殿有 300 多年的历史跨越,没有修缮过。 300 年了,上面的琉璃瓦都掉了色,但它所传达出的历史信息还在久久回荡,在修缮的过程中我们要保护好这些‘历史’。”李永革说。
太和殿图示
“太和殿的修缮最难的有两处,一是保护,二是追求古法营造。”
太和殿修复前
太和殿修复前
当时,太和殿出现屋顶瓦面塌陷的状况,为了探查原因,李永革带着施工队伍揭开屋顶上檐东西两面进行检查,却意外地发现太和殿屋面苫背竟然被“偷工减料”了。因为太和殿是全国最高等级的建筑,专家们一致认为,在维修方案中应该选择“铅背”的做法,即将铅砸成薄片铺在屋面上,灰背、泥背,铅片上下还要用麻,里里外外总共七八道工序。但事实上,太和殿屋面维修中采用的却是最简单的苫背材料和方法。
修复中的太和殿
修复中的太和殿
“苫背”是瓦作中的一个环节,相当于给木建筑涂防水层。先在望板上铺约2毫米的桐油灰,然后涂上8厘米到10厘米的白麻刀灰,最后在白麻刀灰背上直接铺瓦。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使原材料尽可能“原汁原味”,李永革仔细检测了桐油灰的含量,几经试验,最大限度地复原出了康熙年间的配比标准。
太和殿调垂脊
太和殿打盖瓦灰
彩画绘制是太和殿维修工程的重点,下架彩画又是重中之重。施工前,李永革带着同事们多次到现场勘查并与老照片进行对比,发现太和殿外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绘制的彩画的纹饰随意,与历史原貌不相符,而太和殿内檐仍完好地保留着清中早期的面貌,因此需要重做外檐彩画,重现历史风貌。
太和殿上漆
太和殿彩绘
李永革说:“但为了保证重做彩画的原真性,我们采用了一种名为‘套起’的方法进行绘制。套起是基本没有创造的,与复制的意义相似。太和殿外檐彩画大部分是根据内檐相应位置木构件上彩画的拓片起的谱子。”
在修复过程中,李永革对细节的执着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他总是强调“筋劲儿”,即对分寸和火候的掌握,用力大小,干活时间长短,材料使用的多少等等。这种对“筋劲儿”的追求,让他在修复工作中,对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
李永革工作图
李永革工作图
2008 年,太和殿去掉围挡重新亮相,殿内重新挂上了复制的匾额,写“建极绥猷”。绥猷,就是顺从法则的意思。李永革的师父赵崇茂在退休前,曾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就十个字:“勿要一得自矜,浅尝辄止。”修古建筑是一辈子的事儿,每次都有没见过的东西,故宫的规矩就是遵守和尊重,这也是李永革聊天时最爱说的。
“建极绥猷”匾额
太和殿修复后
太和殿修复前后对比图
李永革20岁进入故宫,修了一辈子的故宫。2010年,因为体制原因,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故宫古建筑修缮队解散了。李永革捋了捋花白头发,咂么了一下嘴,回应说:“故宫的木匠活儿往后还得有人干!”
每一座古建筑都凝聚着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与工匠技艺。从因地制宜选材用材,到结合地方传统文化、民俗风情设计建设,都有很深的学问。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老祖宗留下的瑰宝面临着失传的危险。
退休后,李永革仍然奔赴全国各地,不断地分享着自己多年来关于中国传统建筑营造技艺的经验与思考。他希望,全国各地的古建筑文物,都能够被悉心守护,原汁原味地留给下一代。
历代帝王庙:探寻古都遗梦
在北京民间流传着一首民谣:“有桥没有水,有碑没有驮,有钟没有鼓,有庙没有佛。” 这首民谣说的就是历代帝王庙。
历代帝王庙位于北京市西城区阜成门内大街路北,是供奉祭祀上至伏羲、轩辕祖先,下至明、清各朝的历代帝王和名臣的场所,也是我国唯一一座纪念历代帝王名臣的坛庙。
帝王庙平面图
作为中国古建筑宝库中的精品,历代帝王庙却因年久失修而损坏严重。 2000 年,北京市迁出占用单位北京 159 中学,斥资 3 亿作为重点工程对帝王庙进行大修,张越也正因此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重要现场”。
张越,本科就读于中国矿业大学建筑学专业,在大学老师周学鹰教授的影响下,张越选择将一生致力于古建筑的保护与修缮事业。1999 年 7 月大学毕业后,张越来到北京市古代建筑设计研究所有限公司,正式参与到一线的古建工作中。这一干就是 20 多年,从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古建筑领域的专家。
帝王庙修复前
帝王庙修复前
帝王庙修复前
帝王庙修复前
“第一次爬架子!当时是在大殿——景德崇圣殿,因为它是重檐的,所以从地面到天花板有三层楼高!而我们要上去勘察。”偌大的大殿里,张越沿着简易的钢管架子,和两位老师一起爬到顶端,开始对木结构进行初步勘察和记录。
“上去的时候没感觉,但等往下看的时候,就会觉得梯子哪哪儿都没有靠的。”更戏剧化的是,当时的大殿是北京159中学用来存放体育器材的仓库,把垫子搬进搬出的学生们并不知道脚手架顶端还有古建专家在工作。“等我们好不容易下来后,发现门给锁了!因为人家学生已经放学了!”20多年过去了,张越再回忆起这段时仍忍俊不禁。
初步勘察和记录完成后,正式进入修复阶段。
张越使用传统木结构连接技术来恢复那些已经松动或损坏的梁柱。这个过程需要极高的精确度和耐心,每一块木头都必须严丝合缝,才能保证建筑的稳定性。“这不仅仅是技术活,更是艺术,”张越笑着说。
接下来是对屋顶的修复。历代帝王庙的屋顶覆盖着厚重的琉璃瓦,这些瓦片历经风雨,许多已经破碎或脱落。张越和团队成员一块一块地替换这些瓦片,同时保持原有的色彩与质感。
修复中的帝王庙
修复中的帝王庙
修复中的帝王庙
历代帝王庙的墙面上绘制有精美的壁画,但这些壁画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张越和团队成员小心翼翼地清理了墙面,“我们不能让修复的痕迹太过明显,我们要让壁画看起来像是从未被破坏过一样。”
修复工作还包括对内部装饰的复原。历代帝王庙内部装饰华丽,有许多雕刻和彩绘,需要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一点一点地复原这些装饰。张越说:“每一次雕刻,每一次彩绘,都必须符合那个时代的风格。”
在整个修复过程中,张越始终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最大程度上保持古建筑原有的韵味。
历代帝王庙一修就是四年,张越经此一役,也正式对古建有了感觉。那会儿现场经常听到老师傅们拿着图纸喊,“张越,你这设计不对啊”,张越捂嘴笑着回忆说。作为新手,她的设计图经常被批、不断修改。但正是那些富有经验的老技工师傅们,让她见识到了古建修复的严谨和技艺的博大精深。
2004 年,作为明清北京城三大皇家庙宇之一的历代帝王庙重现“真身”,并恢复了传统的民间祭祀活动。
帝王庙修复后
帝王庙修复后
帝王庙修复后
帝王庙修复后
张越对古建筑有着深厚的感情:“建筑是历史的倒影,而古建从业者则被称为和时间赛跑的人,他们争分夺秒地想要留住残存于古建上的那一抹历史余光,他们手中的工具则像是历史的追光灯,把木梁榫卯间的记忆照亮、重现、定格。”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张越依然在古建筑保护的道路上前行。
“我那天还说,怎么感觉在做古建上刚入门呢?真的,还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会一直走下去。”
南禅寺大殿:古木新生还原千年唐韵
中国现存可以追溯的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在哪里呢?答案是南禅寺大殿。
南禅寺,位于山西省忻州市五台县东冶镇阳白乡李家庄村西侧的土岗上,四周山峦环绕,小河流经,环境清幽。南禅寺大殿,又称大佛殿,坐落于寺庙正院中轴线的北端,其平面布局近似正方形。
南禅寺全貌
1953 年,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上报南禅寺大殿可能是唐代建筑,后经专家实地考察,确认其为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唐代木结构建筑。
1961 年,南禅寺大殿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66 年邢台地震后,南禅寺大殿遭受重创,东次间砖券坍塌,梁架向东南方向倾斜,木构件脱榫、劈裂严重。 1972 年,国务院批准并拨款对其进行全面翻修复原,由祁英涛主持方案设计、柴泽俊负责工程实施。
大殿修复前
祁英涛,1923 年生于河北省保定市,1947 年毕业于北洋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柴泽俊 1934 年出生于山西临汾东宜村的一个农民家庭,经人介绍进入太原晋祠文管所,开启了他的古建筑保护生涯。柴泽俊在古建筑保护修缮的一线岗位工作超过了半个世纪,被誉为“中国古建筑界的百科全书”。
当时,专家们对是否采用“全面复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一部分主张修缮复原,一部分则主张支撑保护,没有形成一致的意见。
柴泽俊表示:“保护历史建筑,本身就是保护历史文明,就是保护历史文化。不可以疏忽,不可以轻易地改变它。用我的想法去改变任何古建筑,都是一种对历史的不负责任。”
最终,南禅寺大殿的修缮工程遵循了“恢复原状或保存现状”的原则,主要包括修缮复原和加固两部分。复原部分涉及明台、檐出、殿顶、脊兽、门窗等方面,加固部分则包括对四椽栿等大木构件、檐柱的加固。
首先进行的是复原工作。
大殿原有台明、月台已残,被后人埋入地下,后经勘察发掘,找到了原有台明和月台的旧基,并在维修中进行了复原,四周用檐石铺压。
“出檐深远”常被用来形容南禅寺大殿,但对照旧影,可以发现原来的大殿出檐很短,测量发现不足柱高的一半。因此,复原时依据发掘出的台明尺度,参照檐出与柱高的比例关系加长了出檐,与早期建筑实例和宋营造法式规定基本相符,同时更换了大角梁。
修复前的檐出
修复后的檐出
修复后的檐出
在殿顶上,取消了脊刹,鸱尾则参照渤海国唐代鸱尾、西安大雁塔门楣线刻佛殿、晋城青莲寺碑首唐代线刻佛殿和敦煌壁画中唐代殿宇鸱尾制作,悬鱼、博风则照宋营造法式制作。
修复后的殿顶
修复后的殿顶
唐代及以前建筑上的明显特征是平梁两端施托脚斜撑,平梁上安大叉手,不用驼峰和瓜柱,全靠叉手承托脊槫,五代以后便不再见到。而南禅寺大殿在脊槫与平梁之间三角形结构中,还有驼峰、瓜柱、座斗三个零件,当时认为是宋人修葺时添配,规格与唐制相异,木质也不相同。为了恢复唐代大叉手的原样,取消了叉手部分的后加构件,并在底部加钢筋拉杆以减小水平推力。
修复前的驼峰
修复后去除了驼峰
大殿现存门窗样式,基本上仍属于元代以前的古老式样,但两侧都在改砌砖券时被锯掉,因此修缮时不再保留砖券,参照山西早期建筑实例和敦煌唐、宋窟檐重新做了门窗,立颊外设槫柱,装板,门窗上横钤与槫柱相联,门窗不外露,窗槛下砌坎墙。
修复后的门窗
其次是加固工作。
南禅寺大殿四周施檐柱十二根,除西面三根为抹楞方柱外,余皆圆柱,柱头微有卷杀。柱间用阑额联系,阑额不出头,无普拍枋。东南角一根因槽配更换,其余在修复时做了铁活加固,在柱头阑额卯口下皮铁箍束紧,后檐明间的一根阑额因缺失做了添配。
对于斗栱的修复,主要是用化学材料粘接加固。因殿内对两根四椽栿上的缴背做了更换,缴背同时伸出檐外做耍头,所以现在看到的前后檐柱头铺作的耍头都是新换的。
此外,大殿檐墙和地面部分使用原规格材料修葺。通过油饰断白对木构件进行防护,保护早期彩画痕迹,刷掉外檐清代彩画,对柱础之下和檐墙一周的基础部分予以重筑,对修缮过程中发现的西山墙内壁画揭取后加固保存。
修缮工程还包括揭瓦修缮南禅寺东配殿、砌筑小围墙、恢复山门和门前月台踏道以及重抹寺周围墙。在寺外东侧、南侧和西南砌筑保护寺基的片石堤坝,平整寺内外地基,夯打四周水冲凹洞,栽培树木,进行了绿化。
大殿修复中
大殿修复中
大殿修复中
1975 年 8 月,历经 3 年南禅寺大殿修缮工程全部完成,修缮后的大殿尽量保留了主体结构的原有式样、尺度和构件,恢复了其唐制风格。 1978 年,该修缮工程荣获山西省革命委员会科技二等奖,其木构件加工保护技术项目同年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
大殿修复后
大殿修复后
大殿修复后
2017 年,柴泽俊离开了人世。
他一生清贫,几十年居于斗室,家具陈设几乎不变,却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古建筑保护事业。
张传泳曾问过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柴泽俊只说了两个字,“木塔”。他带着对当时还没修复的应县木塔的牵挂走了。
图片 | 唐浩莹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