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AI能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诗云、无限猴子与AI
未来,太阳系偶然出现在了一个极度发达的文明的视野中。文明的主人自诩为“神”,毁灭地球对它易如反掌,人类却用一首《登鹳雀楼》博取了它的注目。“神”在这小巧的字符矩阵中窥见了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它们勃发于诗律和音韵的约束间。“神”萌生了无法遏制的野心,要穷尽一切可能,拥有还未被写出的全部律诗(其中杰作,李杜也难望其项背)。
它用强大的量子设备,算尽汉字排列组合的可能,耗尽太阳系的能源、物质,制成巨大的存储设备,那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其间的每个量子都镌刻着随机“诗行”。可当“神”望向浩瀚诗云,却陷入了沮丧——没有任何生命能穷尽诗云,悉数发现、阅读其中蕴藏的杰作……
上述故事来自刘慈欣的《诗云》,它与著名的“无限猴子定理”异曲同工:设想,如果令无穷多的猴子,在无限长的时间内不断随意敲击打字机,会敲出什么?答案是,无限可能,甚至是《哈姆雷特》。表面看,诗云和“无限猴子”展现了无限性的伟力,它令猴子比肩文豪,随机字符串胜过李杜文章,人类望尘莫及。可一旦稍加条件约束,如限定猴子的数量和敲击时长(即便限定数字看来趋近于无穷),或要求诗云中的杰作必须被阅读,无限就塌缩了。二者以反证的方式昭示,被有限性所困的人类并不弱小,人类的成就绝非不值一提。
《诗云》和“无限猴子定理”均在语言层面展开探讨,这不是巧合。伽达默尔指出,人是语言的存在。语言能力向来被视为人类特有的能力,语言不仅反映现实,还能在抽象层面阐释、归纳现实。所谓现实,也是语言参与构建的。语言指向人类不可置疑的主体性,那是一种阐释、建构世界的权力,即便在人类的有限性与宇宙的无限性激烈碰撞之时,它仍不可撼动。
但是,如果某种非人存在获得了语言能力,并充分理解其运作机制,而且,它不像人会被生命的长度和种种能力所限,人类是否就得向它交出语言的主权?没错,我指的就是AI。不久前,某同窗向我感叹,AI生成的小说和诗歌太好了,身为写作者,他看不出它们和人类创作的区别(写得更好除外)。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人输在了起跑线上。将来,AI生成的言语会汇入人类的认知体系,这无疑将令人的主体性变得可疑,潜移默化地改写语言甚至人的本质。
问题不止于此。语言固然是人类意识的立身之本,但自古以来,掌握及运用文字的能力也暗含着精英性——它意味着长期的勤学苦练,意味着知识与思考,也常意味着天赋与权柄。但AI将这项稀缺能力平均化,使其不值一提。突然间,每个自傲的写作者都要面对成为多余人的窘境。
我们固然可以写下去,但我们的风格、思考、开拓,甚至潜能,都必然被夺取,汇入AI运算中。当然,不仅写作这类具有专业性、创造性的工作会受冲击,数月间,“AI会让大部分工作失去必要性”就从先锋议题变为老生常谈。人类不得不重新评估知识、思想、创造力这类曾被视若珍宝之物的价值,而它们,往往与人的主体地位和存在意义挂钩。在AI的冲击下,人类的伦理架构和社会制度也将面临巨变,我们要应对的不仅有本体论问题,还有严峻的现实问题。
在近期一次讲座中,有读者询问哲学学者陈嘉映如何看待AI。他表示:这已经不是我要面对的问题了,那也不是我要进入的时代了……听了这话,我心下无比凄然:被抛在新纪元的我们,没有经验和先哲的理念可以倚仗,如何在这陌异的世界上寻求立锥之地?我们要如何承受生存和存在的双重重负?
无目的,却意味深远——存在与意义之辨
尼采断言,人类生存于永劫回归的宇宙中,这意味着发生过的事会一再发生。单就我们面前的难题而言,他所言不差。眼下的困境,宛如耳熟能详的音乐动机,反复在人类历史组曲中浮现、回响。
想象这样一个人:他生于十九世纪中叶的俄国,大半生被贫病折磨,他曾面对行刑队的枪口,又失去了发妻和挚爱的孩子们。他歇斯底里地赌博,同时赎罪般地写作……
想象这样一个人:他生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南斯拉夫,因成绩优异赴美求学,成了康德研究者。南斯拉夫内战爆发后,他骤然变为无力救助亲朋的懦夫、同胞心中的背叛者、美国同事眼中的敌人,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也无法承载这种矛盾……
想象这样一个人:她生于1980年代的中国,从小浸淫于人本主义思潮,把光明未来当作信仰。人生过半,她被信仰一再抛弃,在纷至沓来的打击和失去中,不断强行重启生活,却找不到出路。而AI,将剥夺她最后的价值,写作能力……你是否注意到,这3个时代、境遇迥异的人,身上有着某种共性:他们都被存在的痛苦紧紧缠住,无从脱身。
以上3个样本,分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专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生活》(以下简称《肯定生活》)的作者普里德里格·奇乔瓦茨基,以及普通读者——我。虽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我仍认为我们的生命一脉相连:陀氏靠写作进行划时代的精神探索;奇乔瓦茨基靠对陀氏创作的阐释实现精神突围;而我,因他们获得了些许直面现状的勇气。共通的经验、感受在我们的生命间流淌,使我确信我们所承受的存在的焦灼是同质的。它具有典型的现代性,那是生命无所信靠、无所附着的恐惧、虚无。
《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生活》
美 普里德里格·奇乔瓦茨基| 著
赵翔| 译
华夏出版社
2024年11月
在前现代社会,人自出生就被某种理想征用,这给了个体生命确定的意义和位置。而在陀氏、奇乔瓦茨基及我身处的现代/后现代社会,人类逃脱了征用,却陷入迷惘:我们因偶然降生在这世上,而世界的存在可能也是偶然……罪恶、磨难、绝望充斥其间,却没有一种决定力量将它引向正途。如果世界没有既定目的和方向,我们为何存在?为何不拒绝承受存在这沉重且绵绵不绝的苦痛?这类问题使生命从实然变为或然,进入悬停状态:我还要停留于此吗?我是否要像陀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把生之入场券退还造物主?
伊万是陀氏笔下一个极具光彩的角色,他酷似与神角力的雅各,试图凭借智力、理性而非蛮力,与造物主、与世界存在的根本合理性较量一番。陀氏借他探讨了一个重要议题:若造物主无迹可寻,是否可以转而信仰理性?
一众先哲早就提出,完全在理性范围内理解整个宇宙是一种妄想。陀氏进而指出,知识和理性也可能有害。《罪与罚》中大学生的谋杀之举正是理性泛滥的例证。大学生认定自己有责任用谋杀来纠正社会财富分配的错误,实现公义……伊万想得更深:他期盼理性终止一切错误和苦难,创建人人幸福的新秩序,制定一套“终极解决”方案……伊万被此想法推上绝路,反观历史,“终极解决”建造美丽新世界,却常常导致更不义的结果,“幸福”“安稳”被强加给每个人,个体不被准许拒绝……
信仰失灵、秩序失灵、理性失灵,置身于破碎的世界,我们该如何安心地活下去?陀氏给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回答:去信仰世界,肯定生活。这回答必定曾让奇乔瓦茨基深受震撼,《肯定生活》正是以此为支点,展现了陀氏精神探求的线索。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和阿辽沙兄弟为“爱生活,还是爱生活的意义”而争辩。争辩没有胜负,但陀氏的答案呼之欲出;即便世界罪恶横行,弱者无辜受难,合目的性只存于想象,我们也要肯定生活。唯其如此,我们才能获得生存的意义,破解存在之困。
陀氏最常描写的存在之困,是人面向生活时的迷茫和焦虑——你该怎么做?生命没有既定方向和神律可参照,个体必须全权担下每个行动和选择的责任及后果。奇乔瓦茨基认为,陀氏的人物因此常处于内心动荡中,他们察觉到了某种裂痕横亘在实然世界、可然世界与应然世界之间。在强烈的错位感里,越界这种必然的行动迸发了。
越界是陀氏小说的关键,陀氏笔下的犯罪、逃离、自杀、爱、宽恕、信仰……都具有越界性质。拒绝当下状态的持续是越界,反抗自身有限性也是越界。越界意味着主体向限制及秩序发起挑战,冲突也由此显现:越界的极限是一切皆可为,这显然不可取,可越界之边界又在哪儿?
答案是不可知的,人们只能用实际行动去探查。因此,每次越界都可能带来危险、错误和罪行。苦难与疼痛无可避免地随之而来。人类能把控的,只是如何对待这些苦痛:转身逃走,或直面承担?如笛卡尔所言,没什么比苦痛更切近、更内在于我们。对苦痛的承受能力,实为人存在的标记。对它们的承受——受难,是人对越界的担当与回应。在奇乔瓦茨基看来,陀氏笔下的受难都包含了价值冲突,它让人敏感地去反思价值选择,并重新认识、评估自我和人生。
奇乔瓦茨基强调,陀氏肯定受难,不是在歌颂无意义的苦难。苦难的合理性与人类对待苦难的态度,是不同维度的问题。陀氏肯定的是人类受难时的内心坚守,即便人注定要与无意义的苦难碰撞,仍可自主决定对此的态度:要成为圣徒还是野兽,这是个人而非环境决定的。
圣徒之路苦难重重,是什么促使人们向它奔赴?陀氏认为,是信仰。奇乔瓦茨基指出,陀氏所谓的信仰是一种与现实无关的内心态度,其中充盈着对宇宙无条件的信赖。身处偶然世界,这信赖令我们不因混乱和无序而抛却希望,恰恰相反,我们因信赖而看清世界的未完成性,相信世界仍处于完善当中。正因世界是未完成的、非决定论的,我们才有机会塑造自我,自主探求人生意义。
人生真的有意义吗?“无目的却依然意味深远”,陀氏在《白痴》中如是写道,奇乔瓦茨基以此概括陀氏对“人生意义”的态度——这个词组本就是矛盾体,“意义”通常指有序而确定的目的,“人生”则是流逝的、非决定论的偶然状态。可为何要用目的和秩序来限定意义?意义本就凌驾于一切界限、权威和体系之上,它或许无法从作为整体的生活中求得,却会独立存在于某些瞬间和人生碎片中,给人丰赡的体验。
意义的形成是个人化的(却常在自我与他人和世界的交互中浮现),是动态的、不可预见的,它指向生生不息的自我成长与超越。即便在恶劣环境中寻不到出路,我们仍可选择向内探索,凭借精神之力推动自我蜕变。而这正是人的潜力及希望之所在,陀氏坚信人人皆可成为英雄——英雄不是不犯错的超人,而是主动担下行动后果的凡人,他们在坠落后顽强爬起,在苦难中净化灵魂,至死不放弃自我提升的机会,将意义的光芒播撒进众生的心灵。
如此观之,陀氏和奇乔瓦茨基也当得起英雄之名。在精神世界被外力撕碎后,他们经年累月地将碎片连缀成全新的世界。它不再光洁、圆满,却因在淬炼中重生而更为辽阔高远。他们谦逊地向众生展示这奇迹,以此证明: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希望与意义的辉光永难磨灭。
宗教大法官——自由与幸福之辨
我们刚刚探讨的越界、选择、希望、意义,其实指向共同的内核——自由。本文之前对它避而不谈,是因为它在陀氏的创作中有着极复杂、深邃的内涵:它是主体性的终极彰显,也是沉重负担;它或是个人意志的积极实践,或是对他人存在的粗暴侵犯;它善恶不定,没有明确边界。陀氏对自由最精妙的阐释,出现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宗教大法官”一章中。15年前,我为了应付作业而苦读它,却毫无见解。彼时,审视自由既不紧迫也不必要。而今,伴随新时代的到来,这审视变得空前紧要。
“宗教大法官”的故事由伊万讲述,它发生在十六世纪的塞维利亚。耶稣突然降临,掌管城市的年迈红衣主教(宗教大法官)遂将他作为异端关押。是夜,红衣主教探访耶稣,做出以下陈词:世界不能按照耶稣昭示的方式(即尊重个体自由)建设,必须有人把民众带离歧途(即用幸福换取自由),红衣主教及同僚将担此重任……耶稣听罢,只给他一吻作为回应。
我们可以对本故事进行多重解读,不过暂且将讨论局限于大法官的自由与幸福之辨。历经世事的大法官发现,人不需自由,只需幸福——简言之,获得面包和庇护,生理需求被满足。在耶稣的理想中,他将自由的许诺而非面包带到人间,人们会跟随指引,自发趋向自由。然而,他不能提供一种教授如何善用自由的简易方法论。人们不得不自行摸索,抉择,承担后果,这使自由终成重负。人们渴望逃离自由之苦,渴望面包、服从、崇拜。
红衣主教顺应了该渴望:他用威权和“幸福”引人跟随,但杜绝人们的额外需求(“额外”是自由滋生之处)。他视自由为混乱和苦难的根源——自由的冲动是辩证的,善与恶都在其中酝酿,自由会犯错(比如,人因自由而不肯与他人分享面包),那便成了幸福的阻碍。因此,必须以秩序、强制、欺瞒(自由的假象)替代自由。
如何看待上述观点?有人赞同,亦有反对之声。奇乔瓦茨基就是反对者,他指出了其中两个漏洞。其一,大法官如何证明自己的安排比耶稣的更高明?如前所述,“终极解决”靠不住,大法官也会出错,他对不义的拒绝可能导致更不义的结果。其二,如果不能容忍苦难和混乱,为什么可以接受欺瞒和强制?既然幸福世界和自由世界都有残缺,我们缘何厚此薄彼?
奇乔瓦茨基认定自由世界优于幸福世界,是因为自由固然可能产生恶果,但人人都葆有一项权利——自行决定以何种方式对其回应。有人的回应消极、卑劣,但总有人以担当和良知回报世界,关键是,人随时享有修正回应的自由,“通往更高境界的道路始终开启”。这为世界留下了无数可能,世界总存在变得更好的可能。反观幸福世界,其选择向度是单一的,可能的道路也是单一的。人们为幸福付出的不只有恼人的自由,还有珍贵的希望……
“宗教大法官”寓言至今尚未过时。试想,当我们开始依赖AI,是否就启动了幸福换自由的交易?我们是否正将AI拥立为大法官?本文撰写期间,ChatGPT4.5通过了图灵测试,AI已势不可挡。在可预见的未来,基础劳动、学习、思考、选择和判断可能不再是人必须做的,AI会预判我们的喜好,塑造我们的审美和行为,替我们创造一切……我们就都成了大法官治下注定幸福的公民。
死亡会平等抹除每个人,宗教大法官都会死,其国度也会灰飞烟灭——但AI大法官不会。每每思之,我便无比胆寒。我能做的,唯有拒绝AI的诱惑,坚持用以往的方式写作,尽管这拒绝在现实面前,宛如蚍蜉撼树。“个体的自由,并不体现在改变现实的能力。……自由的首要体现,是我们对加诸己身之事的态度。”奇乔瓦茨基写道。哪怕现实已成定局,我们仍手握坚守自我价值的自由。
《诗云》中的人类,在生死存亡之际向“神”展示了诗歌,要是我面对AI大法官,则会对它讲起自己初读《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感受——最令当年的我震撼的不是其情节和深度,而是处于当时的环境,布尔加科夫明知出版无望,却坚持将它完成。他为何而写?答案或许是:只要活着,他就不得不写。
一如人类种种实践自由的行动,写作也具有鲜明的越界性质,写作者出于对当下的无法认同及对自我的忠诚而不得不为之。越界是发生于内心的、反抗有限性的搏斗,写作者所反抗的既有现实处境,也包括自身的能力限制、自我怀疑、虚无、恐惧、内心的破溃……写作不只是对语言的调遣与对故事及观点的展示,也不只简单还原了某些经验、情感,究其根本,它承载着自我认识与探索。世间许多杰作,在诞生之初并不能交换任何东西,但写作自会给予回馈,尽管无关现实利益。
写作提供了一条自我觉知、自我超越的路径,写作者借它跨越有限性设下的藩篱,触探存在的极限。因此,真正的写作与AI无关。AI不能越界,其“作品”不承载主体性,也不指向真实的经验。它们可以被无限生产,但也会因过剩而无法被人类消费,化为大而无当的诗云。
但是,这套言论足以撼动AI大法官的威权吗?我曾就上述种种,向朋友做了一番雄辩阐述,他反问:对于读者,有何不同?即便AI生成的文本中没有主体性和真实性,读者仍会自动将感受和经历填充其中,令其生动可信。
我张口结舌。伽达默尔会对这反问投以赞许的微笑,它暗合了他的论断:语言具有无我性。而无我性恰恰证明了“我”的在场。阅读本质上是对话,每场对话都不属于“我”,而属于“我们”,对话开启者(作者)不可能通过言语把自己的意指直接递交给对方,响应者(读者)也要将自己的主体性注入言语,双方通力塑造一种容纳彼此的精神的现实。
回看AI文本,它不承载主体性,不指向主体视域中的真实,读者对镜自照般单方面决定了其“精神的现实”,这改变了阅读的性质,使阅读更具创作性。过去,作者被认为是阅读活动的主导,但AI证明,创作主体可以缺失,读者却不能缺席。人是语言存在的动机和方式,人的需求催生文本,没有人的响应,文本只是字符串。因此,AI不能从根本上夺走人类对语言的主权——即便人们停止创作,只被允许注视AI的“杰作”,但人的感受、经验、观念仍会灌注并塑造它们。那时,注视就是创作。
但在此之前,我会全力逃离AI大法官的幸福牢笼,坚持写到最后一刻。像陀氏信仰世界那般,我信仰写作,它也给予我丰赡的回馈。陀氏用写作反抗沉沦;奇乔瓦茨基靠解读陀氏修补了精神世界;而我,用本文向他们遥遥致意——顺带夹带自己当下的种种心曲:焦灼、苦痛、畏惧、不甘、渴念……我以赤诚将它们呈现于此,AI读不懂,但总会有人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