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敦煌文化传薪者:张大千的破壁风波与常书鸿的守窟人生)
正在举办中的北京展览馆的“如是莫高”敦煌艺术大展上,盛唐第217窟的复刻洞窟前人头攒动。这座在敦煌本地属于限制开放的特窟,首次以复刻形式公诸于世。幽暗灯光下,壁画上菩萨的璎珞闪着石青与朱砂的光芒——这光芒曾同样照耀过八十余年前踏足此地的两位大师:张大千与常书鸿。一人为艺术寻源而来,又背负争议离去;一人为守护而生,将余生奉献给大漠风沙,开启了敦煌文物保护的新篇章。
敦煌莫高窟的千年壁画,在1941年的春天迎来了一位“朝圣者”。张大千率弟子与家人,穿越战火与荒漠抵达敦煌。当提灯夜入洞窟的那一刻,他手中的油灯照亮了北朝的飞天与唐代的佛陀,也照亮了中国绘画被遗忘的源头。在给友人的信中,他惊叹这些丹青“简籍所不备,往哲所不闻”,是“绘事之神皋”。原定三个月的行程不断延长,最终在敦煌停留两年有余。
张大千的敦煌岁月是一场艺术苦行。洞窟阴冷昏暗,临摹者需一手持油灯,一手执画笔,仰头描绘窟顶时不消片刻便头晕目眩。颜料是亲手研磨的矿物;画布是土法处理的粗布。他带领弟子们完成了一项前所未有的工作:对莫高窟进行系统编号,总计309窟,此前法国人伯希和已对部分洞窟编号,张大千是 “首位全面编号的中国学者。当临摹作品在兰州首展时,276幅壁画摹本如一道惊雷,让内地艺术界首次目睹了敦煌的辉煌。
争议却如影随形。1943年,甘肃省政府主席谷正伦的一封电报送达张大千手中:“中央各方,颇有烦言。敕转告张君大千,对于壁画,勿稍污损,免滋误会”。这封措辞委婉却暗含驱逐之意的电报,直指一场震动学术界的指控——1942年,历史学家向达赴敦煌考察,发现张大千团队在临摹时存在“剥离壁画”行为。他于 1943 年 1 月撰写《论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及其他连带的几个问题》,通过傅斯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转呈于右任。以学术报告形式对张大千正式弹劾,指责张大千为临摹下层早期壁画,故意剥离外层宋、西夏壁画,导致部分表层艺术永久损毁,并指责其“以洞窟为卧室,镇日关锁”,阻碍他人研究,傅斯年与李济二人联名致信监察院长于右任,痛斥张大千的行为是“对整个文化的无法补偿之损失”,要求教育部制止。对张大千的另一项指控是张大千在壁画上题写“蜀都张髯大千”等字,被批“唯我独尊”。向达以笔名“方回”在《大公报》发文,呼吁将莫高窟收归国有,引发社会对张大千的声讨。教育部迫于舆论压力,要求甘肃省政府“查办”张大千,最终促成驱逐决策。
历史记载中,张大千团队的剥离争议主要涉及第 465 窟(西夏窟)、第 20 窟(盛唐窟) 等,其中第 20 窟的外层为宋画,底层为盛唐壁画。张大千偶然发现壁画下层隐约有色彩线条,经老喇嘛印证“画下有画”后,他做出一个充满争议的决定:临摹外层壁画后,剥去部分表层,露出底层的盛唐真迹。张大千对此的解释是“破壁”为研究断代:“剥落处,见内层隐约尚有画,因破败壁,遂复旧观”。支持者如谢稚柳认为:“既然外层已无貌可辨,为何不揭发内里菁华?”反对者则痛心于文物受损。这场争论至今未息,成为艺术史上的一桩公案。
当张大千在1943年春天黯然收拾行装时,已从法国回国的常书鸿在1943 年5月从重庆前往敦煌。命运的接力棒在这一刻完成交接。
常书鸿的人生本可截然不同。巴黎高等美术学校高材生,作品被吉美博物馆收藏,法国艺术界预言他必将跻身“世界艺术大师的伟人祠”。然而1935年在塞纳河畔旧书摊邂逅的《敦煌石窟图录》,让他毅然放弃锦绣前程。画册中伯希和拍摄的壁画照片让他震撼又屈辱:“这些被法国人掠走的国宝,我们中国人自己知道多少?”
初到敦煌的常书鸿面对的是比艺术更严峻的生存:流沙掩洞、牧人放羊、窟中生火熏黑壁画。正当困顿时,一个身影骑马而来——张大千派儿子张心智专程迎接。当晚,张大千亲自下厨炒菜,常书鸿吃到了“自离开兰州以来最好的一顿饭”。这份温暖,成为常书鸿“无期徒刑”般的守护生涯中最初的慰藉。
据传张大千和常书鸿的告别充满江湖情谊。临行前他塞给常书鸿一个纸卷,叮嘱离开后再打开。纸卷展开竟是一幅莫高窟周边可食用蘑菇分布图,详细标注了采摘地点与数量。在“蔬菜贵如金”的荒漠中,这份秘密地图是生存的智慧,更是沉甸甸的托付——张大千将自己三年来调查研究的成果悉数赠予,成为1944年1月成立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第一批核心资料。1943年5月,张大千离开敦煌时又给常书鸿留下一句话:“我们即将离去,你却要继续留在这里,投身于无尽的研究与保护工作中,这简直就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常书鸿真的用一生践行了这句谶语。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后,他担任研究所所长,带着妻儿在荒漠中扎下根来。生活残酷超乎想象:饮食只有“白面拌醋”,饮水需在日出前汲取以防化学反应。苦难接踵而至,妻子最终无法忍受而离去。到莫高窟后,常书鸿临摹的第一幅壁画,就是第254窟北魏壁画《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萨埵那太子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勉励自己也勉励同仁——选择敦煌就是选择了牺牲。几十年的坚守,常书鸿成为世人皆知的“敦煌守护神”。
张大千虽身离敦煌,心却从未离开。他离开后赠予常书鸿的《明月清荷》,以敦煌莲花宝座为灵感,墨荷在淡绿晕染中如“舞蹈中的美女”,将壁画神韵融入笔端。这幅见证友谊之作在2015年匡时春拍亮相,十五平尺的巨幅间流淌着两位大师的精神对话。他在成都、重庆等地举办的敦煌临摹画展引发“敦煌旋风”,吸引无数青年对西北敦煌文化产生向往。
如今,当参观者的惊叹声在 “如是莫高” 展览的穹顶下回荡,那些跨越千年的壁画依然鲜亮生动如初。张大千当年以近乎偏执的狂热 “破壁”,在争议中撕开了敦煌艺术的神秘面纱,让蒙尘的文明瑰宝重见天日,其临摹作品成为叩开敦煌艺术大门的钥匙。而常书鸿则像一棵胡杨,深深扎根在敦煌的荒漠之中,用六十余载春秋抵御着风沙的侵蚀,守护着每一寸壁画,每一尊彩塑。他的坚持与奉献,如同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了敦煌艺术的传承之路。
两位大师,一个以艺术探索者的姿态,让敦煌艺术更为大众熟知;一个以守护者的身份,默默坚守,让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得以永续流传。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敦煌交汇,成为历年来守护敦煌文化的薪火相传者。这份对敦煌艺术的执着与热爱,穿越时空,感召着无数后来者。继常书鸿之后,段文杰临摹壁画近 400 幅,用画笔延续敦煌艺术的生命;樊锦诗扎根大漠五十余载,带领团队运用数字化技术让敦煌壁画 “永生”;还有无数年轻的学者、画师、文物修复师,他们从世界各地奔赴敦煌,在洞窟里、实验室中、研究案前,以各自的方式接力守护。一代又一代的敦煌人,让敦煌的光芒闪耀在人类文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