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不止《咏柳》:四明狂客贺知章的诗、酒与书|历史人物)
作者 张梦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柳》)
这首《咏柳》几乎人人都能背诵。初春的杨柳仿佛碧玉,万千柔条如同飘垂的绿色丝带,风一吹,灵动又妩媚。当然最妙的是后两句:细细的新叶是谁裁剪出来的呢?原来是二月的春风。
轻轻一问,轻轻一答,像是春天最轻柔的部分。
贺知章写柳,不写离别,不写忧愁,甚至不用典故,不设悬念。他只是想,只是看,只是讲浅显的话语,只是写朗朗上口的诗,把一棵柳树变成世界的中心,把春天写得趣味盎然、清澈干净,像拥有一双孩童的眼睛。
《春柳》吴冠中
然而这一年,贺知章已经是耄耋老人。
春风剪柳,归乡狂客
贺知章生于唐高宗显庆年间,本是浙江人,年少即以文采出众,名扬京城。他留下的诗作不多,《全唐诗》所录,不过十九首半。然而篇篇传世。
武则天在位时期,贺知章状元及第。那时他大约三十五岁,从此一路仕途坦荡,从国子监四门博士到太常博士,再到唐玄宗开元年间,官至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礼部尚书、秘书监。人尊称他为“贺监”,他却自称“四明狂客”。官职与称号一文一狂,恰如其人,一半是声名远扬的朝中重臣,一半是洒脱自在的山中散人。
写下《咏柳》的不久之前,年迈的贺知章因病恍惚,辞官归家。离开京城时,唐玄宗特意“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为贺知章设宴饯行,还写下《送贺知章归四明》相赠,朝中应制和诗者三十余人,可谓荣华至极、风光无两。
贺知章在正月离开京城,而在回乡的船上时,拂面已是二月的春风。就在这初来的春天里,年迈的老人不谈道理,不抒情怀,只看见明媚春光,只看见万物生长。
清·虞琴《唐秘书监礼部尚书贺公知章》
而当少小离家,老大归来,贺知章回到阔别五十余年的家乡,已经鬓发如霜。于是他写下另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回乡偶书》)
这一次,贺知章依然用了最平实的字眼。不是“游子归乡”,也不是“桑榆晚景”,他说的是乡音未改,是白发已生,是村里的孩子不认识他了,是认识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然而字里行间没有自怜,诗人也并没有为世事无常太过感伤。以为他是远方来客的孩子笑,于是并非远方来客的贺知章也笑。他笑,他接受,他坦然时光与衰老的荒谬,拂袖而坐,坐在久别重逢的镜湖边,在物是人非事事休中,看“春风不改旧时波”。
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后,春天依然是那个春天。
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后,贺知章也依然是那个贺知章。
正如金庸笔下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贺知章的诗也达到了返璞归真的高妙境界。虽为“诗狂”,然而遣词造句却没有险笔、没有浮华藻饰,没有怒目而视的发狂,也没有横冲直撞的气势,完全不同于李白那种豪迈飘逸的浪漫狂想、狂放不羁,反而相当清新淡雅、自然生长。
“诗狂”的狂,更狂在他的旷达,狂在他的洒脱——那颗没有被俗世浊流污染的天真赤子之心。
贺知章有一首诗,名气虽没有前面两首大,却像是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一扇门,了解他性情的大门: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题袁氏别业》)
《唐诗画谱·偶游主人园(题袁氏别业)》明·黄风池(编)
某日随性出游,贺知章游至一处别墅,主人姓袁,与他素不相识。他没有敲门,也没有通名,只因看见那林木幽深、清泉潺潺,便径直走了进去。并非是不懂礼数,而是觉得眼前风景可坐,那就坐。
缘分到了,何必推辞。
园中无主人的声音,也无主人的身影。但贺知章说:不要为买酒发愁,我的口袋里早有准备。只要你愿意陪我喝上一杯,我们便是朋友。不是朋友也没关系,酒有了,林泉有了,我自坐得安心。
这是一句戏语,也是一颗真心。贺知章并不高高在上,也绝不装腔作势。相反,他看到好景就停,想到美酒就喝,既不复杂也不矫情,不拘小节,坦率风趣。所以多么自然,多么顺理成章——也只有这样一个总是带着豪爽与童心的老人,才能写出《咏柳》,才能被天真孩童毫不生惧地笑问,“客从何处来”。
从这首《题袁氏别业》中,恐怕也能看出,贺知章是一个爱把酒言欢,不肯为俗礼自缚的人。
金龟换酒,醉中狂客
酒是贺知章的第二种语言,他爱酒,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饮起酒来不分昼夜,无论身在朝堂还是江边。有时醉倒在马背上,随马背起起伏伏,仿佛是在乘船。有人扶他起来,他眼花缭乱,分不清东西南北,坠入井底,便睡在井底,月光盈盈照在他身上,宛如水波翻涌。
杜甫写下这画面的时候,并不是取笑他。相反,在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里,这是第一句:“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元·任仁发《饮中八仙图卷(局部)》
在杜甫笔下,共有八位嗜酒名士,被称为“酒中八仙”。除贺知章外,另有汝阳王李琎、左丞相李适之、崔宗之、苏晋、诗仙李白、草圣张旭和隐士焦遂,各有各的豪饮传奇。
在这八人中,贺知章排在最前,不是因为年纪最大——或许也是因为年纪最长、资历最深,因而醉得最真。
杜甫没有写他的官职,也不提他的风采,只写他喝醉的样子——晃晃悠悠、跌跌撞撞,既不优雅,也不出尘绝世。可这样的醉,因为醉得彻底,也活得彻底,反而让人羡慕。
明·唐寅《临李公麟饮中八仙图卷(局部)》
最懂他的人,大概是李白。
然而贺知章生于初唐,等到李白出生的时候,他已成为浙江有史以来第一位有文字资料的状元,被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他们二人相差四十岁,甚至算不上同一个时代的人。
天宝元年,也就是公元742年的秋天,多次碰壁仕途不畅的李白,终于被唐玄宗征召,出任翰林供奉,成为宫廷诗人。
“仰天大笑”的李白终于得偿所愿,踏入长安。此时他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写诗如风,锋芒如炬,才情逼人。而贺知章此时已经年过八十,读到李白的诗,仍放声大笑,说“此子非人间之人,乃天上谪仙”。
一句“谪仙人”,传了千年,后来人们称李白为“诗仙”,最初的最初,源头正是贺知章。
初见李白的那天,贺知章已经是太子宾客。长安紫极宫内相遇,贺知章不仅同他说了话,也盛情邀请他去喝酒。没带钱,或者没带够钱,贺知章毅然取下了身上的金龟。
曹植在《王仲宣诔》里写:“金龟紫绶,以彰勋则。”到了唐朝武则天时期,五品以上的官员均佩戴龟符,三品以上更是使用金龟符。因此金龟配饰,向来是朝臣的荣耀,是身份的象征。然而贺知章却毫不在意,拿去换了酒,和李白对饮。
武周时期龟符
两人席地而坐,一个白发老翁,一个意气壮年,忘了年纪,忘了身份,只有两个醉人,举杯称兄。喝到酩酊大醉,喝到夜色沉沉,喝到什么都不记得了,喝到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一见如故,只有一拍即合,只有兴之所至,只有幸甚至哉,只有诗以咏志,只有酒以咏志。
长安城中,狂客与谪仙,把酒临风,千载之下令人神往。
贺知章把金龟换酒,因为他知道官职不过虚名,名利更是浮华,朋友更重要,醉得酣畅才是真真切切。他看中了李白的才华,也看中了那颗无拘无束又纯真洒脱的心。他不是在施恩,而是在相认。
李白当然记得他。
天宝三年,贺知章告老还乡。唐玄宗设的饯行宴上,李白连作数诗相送。在诗里,李白并不说“贺监”,只写“狂客”。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送贺宾客归越》)
贺知章此次归乡,是以道士的身份归去的,于是李白知道,贺知章此次回去,是去当一个真正的“狂客”。
他没去过贺知章的家乡,也没到过镜湖,他站在长安城中畅想,畅想这位忘年之交去镜湖泛舟,去山中写字,去把那些五十年功名尘与土一一洗净。他想象若有一日山阴道士像昔日向王羲之求字那样,携鹅上门的话,想必他的老友贺知章,也定然挥笔如风,落纸如云吧。
两年过去,朝堂上的李白已非昨日之人。他曾经满怀理想,如今却在朝中因谗言中伤,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开启了漫游之旅。是放逐,也是自由的远行。在汴州,在宋州,李白与杜甫、高适相识。三人也同游梁园,也畅谈痛饮,然后分别,然后各奔东西。又是两年过去,酒酣梦醒之后,李白也会忆起皇宫时最后的辉煌岁月。
那年那月的饯行宴还留在记忆中,玄宗赐酒三百杯,贺知章欣然领受。当时李白也写,“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贺老若是那只仙鹤,栖息琼树之后,是否还会有一日飞回帝都,与故人再喝上几杯?
这一别,本只道是暂别,山长水远,总还有重逢的一日。
然而李白早已离开京城,也再没能等到那杯酒。倘若山不来就我,那我自去就山。他索性南下,想着江东或许还能见到那个跟他酣饮彻夜的老人。
李白满心期待着举杯再会,却在半路上得知,原来贺知章早在归乡后不久便已作古。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啦。
那一刻,江水东流,李白却只能转舵而回,连酒也喝不下去了。他在舟中写: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重忆一首》)
故人已去,杯中徒留空影。恐怕是醉中人最孤独的时刻。
后来许多画家都曾根据杜甫的诗绘《饮中八仙图》,将八位酒仙的醉态一一描摹。画中常常有一位骑着马的,那就是贺知章。醉眼迷离,手中缰绳松垂,恍若真把坐骑当成了船,正随波荡漾。
北宋李公麟画过,明代杜堇也在他的《古贤诗意卷》中画过。
明·杜堇《古贤诗意卷(局部)·饮中八仙》,右上骑马者为贺知章
图中贺知章骑马而来,半睁的醉眼写满倦意;李白仰卧酣眠,梦中犹带酒香。其余数人,或卧或倚,皆醉态横生,将或悲或喜的人间过成一场酣畅的宴。
笔走龙蛇,墨海狂客
当然,这一场醉里风流,并不止于酒。
画里张旭“脱帽露顶”“挥毫落纸”(上图正中没戴帽子,一手执笔、一手高举纸张的即为张旭),不只是为了写字,也是在写酒。此人写字前必须喝酒,酒后便狂歌乱叫,挥毫草书,最是癫狂。
张旭是贺知章的姻亲(贺知章的姑姑是陆彦远的妻子,同时也是张旭的舅母),也是他的好友。一个“张颠”,一个“狂客”,这两人的相遇相识,是惺惺相惜,是情投意合,也是金风玉露的相逢。
他们一起游山,一起饮酒,见到洁白宽阔的好墙壁,便要拔笔作书。写到兴处,字如雨泼,不管主人是达官贵人还是布衣草民,定要写满整面墙壁才罢休。主人来拦,邻人来看,但见仆人提灯照墨,他们肆意交谈,尽情书写,如入无人之境。
晚唐诗人吴融在《赠蛩光上人草书歌》里写:“稽山贺老昔所传,又闻能者惟张颠。”——后人评价,说得分明。张旭之狂,张旭之颠,那三分纵横之气三分山水之意,根源正在贺知章。
贺知章的字,是他“四明狂客”的另一舞台。
西安碑林杨执一墓志铭 唐·贺知章
李白在送别诗里写“应写黄庭换白鹅”,这是王羲之的故事。而李白把它赠给贺知章,并非阿谀吹捧,而是实至名归。贺知章的书法之妙,被当时人称为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之后第一人。
石刻《龙瑞宫记》 唐·贺知章
贺知章曾书《龙瑞宫记》,刻石于宛委山南坡,疏密匀称,古朴风雅,是他楷书的代表。可若要窥见他真正的风骨,必须看他的草书。
据《唐才子传》记载,贺知章“善草隶”。唐代有“秘书省四绝”一说——落星石、薛稷画的鹤、郎馀令绘的凤,余下的一绝,就是贺知章的草书。他与张旭、怀素并称为“盛唐草书三杰”,一起将浪漫奔放的狂草艺术推上高峰。
《宣和书谱》中记载,御府曾藏贺知章草书共十二件,包括《孝经》《洛神赋》《千字文》《胡桃帖》《上日帖》等等。然而流传下来的不多,至今日只有一卷《草书孝经》存世。
《草书孝经》唐·贺知章
《草书孝经(局部)》唐·贺知章
这一卷,写在九张接叶麻纸上,横贯百余行,约一千八百字,如今被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收藏。卷首卷尾可见“贺监墨迹”四字,建隆二年(公元961年)重粘装潢,可见此卷自北宋以来便被视为真迹。
从头至尾,笔法酣畅淋漓,点画激越,粗细相间,虚实交错。前一笔未落,后一笔已至。字形左俯右仰,似随手而就,实则顺势而成。笔与墨在纸上跑动跳跃,字字摇曳,行行生姿,如龙蛇舞动,烟云落纸,也如潺潺流水,一气呵成。在奔放中找到秩序,在松弛中达到平衡。恰如风雨相击而不乱节奏,起伏之间,自有动感。
有人说,这是一卷“醉书”。写的人或许看起来正襟危坐,心中却已醉过了三巡。
那一点酒意,恰恰是贺知章的本色。
他喜欢在兴起时写字,每当有人求字,他会先询问对方:“有多少纸张?”待对方拿出纸来,便乘兴挥毫,一定要把所有纸都写满才肯停笔。醉心翰墨的样子,仿佛求字的人不是来请墨宝,反倒更像专程送纸来,让他尽情发泄胸中兴致。
晚年辞官归乡,不再着朝服,也不再应制作赋。贺知章在越中山水间自在行走,山高水阔,不为立碑,也不为谁写,只是顺着一口气,一路走下去。于是他的狂,并非追求险峻,而是让烂漫奔放与天真稚拙并存,在收放合度中,气象万千。
贺知章的草书,不是供奉的器物,而是会呼吸的身体。
温庭筠也见过他的字,写下一首《秘书省有贺监知章草题诗》:
越溪渔客贺知章,任达怜才爱酒狂。
鸂鶒苇花随钓艇,蛤蜊菰菜梦横塘。
几年凉月拘华省,一宿秋风忆故乡。
荣路脱身终自得,福庭回首莫相忘。
出笼鸾鹤归辽海,落笔龙蛇满坏墙。
李白死来无醉客,可怜神彩吊残阳。
鸾鹤归海,是他辞官归越;龙蛇满墙,是他落笔狂书。
温庭筠生于晚唐,并没见过贺知章本人。但见他的题诗,见他的字迹,笔力遒健,风尚高远,叫人不由得看出他一生的风骨,也想再读一读纸上未干的墨。那种风一吹便起尘沙的笔意,练不出来,只能活出来。
在《述书赋》中,唐代书法理论家窦臮评贺知章“狂客风流,落笔精绝”。他的风格,承自“二王”,而又不拘于二王,杂汉简之骨,又融以己意,一个人走在山水之间,步履稳健,但也步步生风。
张旭如狂风骤雨一般极致的书法里,或许有一笔灵气,正是来自贺知章。
绍兴贺秘监祠
孔子曾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陆游也写:“巍巍阙里门,未尝弃狂狷。”
自古文人,最难得者,不在才气,而在风骨。狂与狷,便是这风骨的两极:一个往前走,一个不肯折。
贺知章一生,官至秘书监,名重一时,却自号“四明狂客”。前者是殿堂,是品秩,是朝服上的纹路;后者是山野,是酒气,是草书里呼啸的风。他是二者合一,居庙堂之高,也处江湖之远。
他能在金銮殿上侃侃而谈,也能醉卧井底不省人事;能对着皇帝挥笔作赋,也能在别人家院中喝酒、在别人墙壁上题字。他不设界限,只问兴尽。
他写诗,写“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颠”;他饮酒,醉得“骑马似乘船”;他写字,落笔“龙蛇满坏墙”。他的狂,恣意但不失本真,放达但不违仁厚。那不是喧哗的狂,是风骨里的狂,是潦倒之后能清醒、清醒之后仍愿潦倒一场的狂。
是温柔的狂,是自在的狂。是春风剪柳天真的狂,是金龟换酒潇洒的狂,是对生命与艺术全情投入的狂。其狂也可敬,其狂也可爱。
唯有真性情,才能铸就不朽的风流。
于是贺知章,这位顽童,这位老者,这位“四明狂客”,早在千年之前,就将这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图片 | 张梦佳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