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凉州古寺:高僧鸠摩罗什的烦恼丨从长安到敦煌(9))
作者 黄君度 诸君可知,司马迁如何写出“通古今之变”的不朽名篇《史记》?据他自己说,年少时遍游大江南北,调查古代遗迹和传说故事——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实地考察,才能有对历史洞彻的了解。2024年10月,我参加了单位组织的西北考察之行。虽非司马迁式的周游历览,但在短短8天的行程里,乘火车穿过沙漠,坐飞机翻越雪山,漫步于汉代长城下,到访西安、宝鸡、兰州、敦煌、武威这五个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寻觅伟大的历史遗迹,在周秦汉唐的漫长时空里看见文明。“西北行记”系列是记录,也是一次邀请,欢迎诸君携诗酒书剑,随我开启这场穿越古今的壮游!
前秦建元十八年(公元382年),骁骑将军吕光率领七万大军远征西域,兵临龟兹城下。这次战争的起因还要从五年前的一次奇特星象说起,当时太史向雄踞北方的前秦皇帝苻坚上书称:“有星见于外国分野,当有大德智人,入辅中国。”苻坚听说西域有位名叫鸠摩罗什的高僧,就派遣使者去寻访,打听到他居住在龟兹国,无奈龟兹王不肯放人。在鄯善王等人的鼓动下,苻坚决心用武力将这位高僧掳到首都长安来。他的亲信大将吕光顺利完成了这项任务,不料班师回朝途中,惊闻苻坚已遭谋害,前秦国灭,无家可回。吕光大军正好路过凉州地界,便趁势占领了州治姑臧城(今武威市),建立起了史称后凉的割据政权。从此高僧鸠摩罗什滞留凉州达十余年,在此弘扬佛法,讲论经义。吕光特意召集能工巧匠,大兴土木,为他修建了一座寺庙,这就是鸠摩罗什寺的来历。
鸠摩罗什寺山门
然而,后凉创建的鸠摩罗什寺却并非武威历史最悠久的古寺。始建于东晋太兴四年(321年)的海藏寺更是远居其先。“海藏”之名来自佛教传说,相传佛教大乘经典藏在大海的龙宫中,故称“海藏”。鸠摩罗什所译的《龙树菩萨传》记载,龙树遍游诸国,历经艰险想要求取真经。大龙菩萨见他如此诚心,顿生怜悯,便将他接入大海中,打开七宝函任他阅读,并赠与他诸经一箱。后来龙树菩萨修成正果,成为著名的大乘佛教论师。
武威的第三座传奇古寺是大云寺,它由前凉国王张天锡(公元346~406年)捐献的宫殿改建而来,现在的名字却与女皇武则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观完武威市博物馆那天下午,我们绕着鸠摩罗什舍利塔虔诚礼拜,在石羊河畔探访海藏寺,登上大云寺的钟楼远眺。不禁遐想,战争、地震、火灾无数次摧毁这些古寺,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僧侣和信徒们不屈不挠地重建它们?在黑暗的年代里,佛教信仰正如一盏明灯,给凉州僧俗百姓带去一丝慰藉和希望。
英国记者莫理循(George E. Morrison)于1910年拍摄的凉州古城
鸠摩罗什寺的译经场
鸠摩罗什寺位于今天武威市中心繁华的北大街上,据说是中国唯一一座以人名命名的寺庙。历史上这座古寺曾历经多次修缮,1927年,武威遭遇8级大地震,凉州名胜古迹损毁殆尽,鸠摩罗什寺也仅有一座舍利塔残存半截。今天的寺院建筑包括大雄宝殿、华严三圣殿、观音殿等,大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重建的。
地震前的鸠摩罗什寺(英国记者莫理循摄于1910年)
漫步在武威鸠摩罗什寺的苍松古柏之间,仰望那座供奉着传奇“舌舍利”的八角十二层石塔,仿佛能听见丝绸之路上梵汉文明交融的千年回响。鸠摩罗什(344—413年)的生平,正是以凉州为熔炉淬炼出的文明史诗。
今天的鸠摩罗什舍利塔
他生于龟兹(今新疆库车),父亲是天竺婆罗门贵族鸠摩罗炎,母亲耆婆是龟兹王妹,七岁出家便展露天资,九岁赴罽宾(克什米尔)研习小乘经典,日诵三万言,辩才惊四座。当他二十岁返回龟兹时,已是名震西域的高僧,讲经说法时,西域诸王甚至匍匐在地,请他踏背登坛,其声望早已跨越戈壁,传到了中原长安。
命运的转折在公元383年降临——前秦苻坚为迎请他,遣大将吕光率七万铁骑西征龟兹。吕光攻破龟兹后如获至宝,立即将罗什作为重要战利品押解东归。然而行至凉州,传来惊天霹雳:苻坚在淝水之战惨败,前秦迅速崩塌。吕光审时度势,就地割据,在凉州建立了后凉政权。于是,原本应是匆匆过路的凉州,竟意外地成为了囚禁这位佛学泰斗十七年(385~401年)的牢笼。这段看似困顿的岁月,实则深刻塑造了罗什的佛学伟业。
高丽大藏经《高僧传》中记载的鸠摩罗什生平
吕光粗鄙无文,不信佛教,视罗什仅为炫耀的俘虏和预卜吉凶的工具。他不仅恶意灌醉罗什,强逼其迎娶龟兹王女,破其戒行,还屡次用劣马、烈酒加以戏弄和折辱。面对强加的屈辱,罗什展现出超乎常人的隐忍与定力。他将苦难视为修行,在孤寂中潜心精研汉语,博览儒道典籍,深入体察凉州作为“五凉文化”中心的人文底蕴。凉州佛学积淀深厚,名儒云集,罗什在此校勘竺法护等旧译经典,批判其“多有乖谬,不与胡本相应”,并酝酿出划时代的翻译三原则:“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名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他虽遭软禁,仍弘法不辍,融合儒家“孝道”与佛门戒理作五言诗劝世:“孝顺父母、师僧、三宝,孝为至道之法”。
十七载困顿,终成东渡之舟。公元401年,后秦姚兴灭后凉,迎58岁的罗什入长安。此时的罗什已非单纯西域高僧,凉州的淬炼使他精通梵汉双语、深谙中原文化。姚兴为他修建逍遥园译场,遣八百僧众襄助。十二年间,罗什以凉州积淀的翻译理念为基,译出《妙法莲华经》《金刚经》等74部384卷佛典。他摒弃直译的桎梏,首创“意译为主”风格,将玄奥义理化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诗境;译《维摩诘经》如戏剧对白,《法华经》譬喻如民间故事;更创“烦恼”“世界”“未来”等词汇,融入汉语血脉。梁启超誉之为“译界第一流宗匠”,其译本至今仍是汉传佛教的诵读范本。
唐咸通九年刻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
公元413年,一代宗师鸠摩罗什在长安圆寂。临终之际,他留下一个震撼人心的誓言:“若我所传译的经典无谬,契合佛理,愿焚身后,唯舌根不烂!”当荼毗(火化)之时,奇迹显现:身体尽化,唯独舌头完好如初,成为他译经准确精严的证物。遵循罗什的遗愿,北凉王沮渠蒙逊将这颗象征智慧与誓言的舌舍利迎回他驻居十七年的凉州,郑重建起一座宝塔供养。这座塔,历经千余年的风雨地震、朝代更迭与战火洗礼,虽屡毁屡建,却始终屹立。塔铃随风轻响,仿佛仍在低吟着那位来自遥远西域的智者,如何在与凉州漫长而不平凡的相守中,完成了个人精神的淬炼与升华,并最终将天竺梵音,熔铸成普照华夏乃至整个东亚文化圈的璀璨佛光。
鸠摩罗什寺的命运如同他本人一样屡经起伏。经历了1927年那场对凉州来说几乎是毁天灭地的8级大地震后,1934年在原址重建了鸠摩罗什舍利塔,1998年再次启动鸠摩罗什寺修复工程。如今,英国人莫理循镜头下灰蒙蒙的土坯建筑化身为了一组雄伟庄严的仿明建筑,上覆黄琉璃瓦,朱漆门柱,雕梁画栋。重檐歇山顶的大雄宝殿内供奉着六米高的释迦牟尼鎏金铜佛,殿前悬挂着“圆融无碍”“法尔如是”“高树法幢”等匾额,彰显着现代信徒们对这位得道高僧的崇敬之心。鸠摩罗什法师纪念堂内,一幅幅连环画呈现了鸠摩罗什的生平故事,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凉州这座城市。在法物流通处,我请了三支香,来到舍利塔前,按照礼佛习俗分别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揖拜,祈祷这位已超脱尘世烦恼的高僧能继续护佑这方土地的平安。
鸠摩罗什寺大雄宝殿
海藏寺、姑臧城与西凉府
如同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海藏寺坐落在今天的海藏湿地公园内,要找到它并不容易。我们进了公园大门,穿过种满白蜡树的步行道,登上一座土丘,又走下玫瑰花丛,仍然没有寻见海藏寺的踪影。这时耳边忽然传来潺潺的水声,循声走去,竟然登上一座水边的回廊,眼前一泓湖水碧波荡漾,岸边柳枝婀娜,台榭点缀其间,不禁让我回忆起在北京逛过的大小公园,颇有古都韵味。谁能想到,我们正身处被沙漠包围的河西腹地呢?
海藏湿地公园
在打车来海藏寺的路上,我惊诧于路边正在作业的市政洒水车。出租车师傅向我们解释说,武威并不是一个缺水的城市,祁连山脉融化的雪水给她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作为河西走廊水系的第三大河,武威的母亲河石羊河发源于祁连山东段的大雪山,滋养了大片的绿洲土地,这里能够产生辉煌灿烂的凉州文化便不足为奇了。海藏寺脚下的土地,就埋藏着一座失落的古城址——姑臧城。
姑臧最初是匈奴休屠王地,在汉武帝以后成为武威郡治所。魏晋南北朝时期,它先后充当了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大凉等割据政权的都城,其建筑规制十分奇特,由五座小城组成“凸”字形城市群。西晋末年,称霸河西的安西将军张轨对姑臧城进行了扩建,并“大缮宫殿观阁,采绮妆饰”。后来中原陷入战乱,其子张茂建立起前凉张氏政权,继续经营作为首都的姑臧城,建有二十二门,街衢相通,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城内宫阁楼台星罗棋布,设计精巧,富丽堂皇。重要宫殿有谦光殿、宜阳青殿、朱阳赤殿、政刑白殿、玄武黑殿等,其中的谦光殿更是“画以五色,饰以金玉,穷尽珍巧”。前凉姑臧城首创“宫北市南”的都城格局,这个理念影响了北魏对洛阳城的营建,延及后世,进而启发了隋唐长安城的布局。
前凉扩建后的姑臧城布局图(摘自贾小军《前凉姑臧城新探》)
唐玄宗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诗人岑参在由长安赴北庭,途经武威时写下一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诗云:“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说明直到隋唐时期凉州仍是一座繁华都会。唐朝后期,河西地区沦入吐蕃之手,此后又屡经战乱,曾经交通要道的姑臧城逐渐衰落,终于销声匿迹。前凉营建的姑臧城具体位置在哪里?学者们通过海藏寺内的一座古夯土台确定了它的坐标。据说,第一代凉王张茂“筑灵钧台,周轮八十余堵,基高九仞”。上世纪八十年代,海藏寺无量殿的土台下挖出一块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的《晋筑灵钧台》碑碣,上书“东晋明帝太宁中凉王张茂之古台”,证明这座土台正是前凉所筑灵钧台,以此为参照系,姑臧古城的位置也得以确定。
远眺海藏寺
穿过一座石雕栏杆的古桥,海藏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位于山门外,一座木构牌楼掩映在松柏之间,古朴庄严。牌楼形制为四柱三间三楼庑殿式,灰瓦歇山顶,屋脊两端施以吻兽,檐下斗栱出跳十一踩,檐下彩绘走马板悬挂“海藏禅林”牌匾,为康熙年间名将孙思克所书,可惜朝南面的牌匾由于风吹日晒字迹已经剥落,只有两端蓝底龙纹彩绘彰显着它不凡的气度。当地传说每当夏秋之际旭日初升,晨光熹微,便能看到牌楼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为武威贡献了名为“日出寒烟”的胜景。山门前一对灰色的石狮微微俯首,目光相交,似乎是正在打量来访的客人,十分生动活泼。
海藏寺牌楼
刚过正午,秋阳依旧娇艳,但一踏入古寺山门,便真正进入了凉爽的净土。山门内苍松翠柏的绿荫更浓,几乎遮蔽了天空,仅漏下星星点点跳跃的光斑,将青石板铺就的路径映照得斑驳陆离。方才门外尚存的秋燥气息,瞬息间被沉静的檀木香、古旧的木梁气息所取代,连空气也仿佛滤去了一切喧嚣,变得凝重而清凉。
循着古径前行,不多时便见巍峨的大雄宝殿矗立在眼前。青灰色的殿顶庄严肃穆,沉稳地压住了整个院落的格局。虽未施重彩浓墨,但那坚实厚重的斗拱层层叠起,粗壮坚实的朱红立柱深深扎在鼓形柱础之上,无声地诉说着历经风雨的沧桑。迈过高高的门槛,光线骤然变暗,殿内弥漫着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的神秘静谧——是香火的烟气氤氲不散,是唱经念佛的余音回荡。巨大的三世佛像高踞莲台,金漆虽已有岁月的斑驳剥落,更显古朴庄严。肃立于像前,不觉屏息敛容,我深施一礼,一种宁静便弥漫到心底最深处。
步出大雄宝殿,廊下安置的香炉中正有青烟袅袅升腾。山门旁边置有小案,看门的居士正在免费发放香烛。恭敬地请了三支细香,双手持香举至眉间,心中默诵祈愿——愿家人平安顺遂,愿世事少些纷扰,更愿自己在这浮世喧嚣中能多怀几分如此刻般的静气。三拜之后,将香枝小心翼翼地插入积满香灰的炉鼎中。青烟升腾的姿态,忽地令我想起山门外“日出寒烟”的传说:正午时分虽无清晨的薄雾,但这虔诚点燃的香火青烟,不也正是凡尘之心与那古老胜景隔着时空的回响么?
海藏寺山门
秋阳透过高大的柏树,筛落下温煦的光芒,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寺院的清幽与方才进殿时的庄严交织在心头。在无量殿佛前那瞬间的敬畏,香炉前那片刻的祈愿与放空,此刻皆融入缓慢沉淀的时光,我一步步向着寺院更深处踱去,内心也随之寂静开阔起来。
上午在武威市博物馆参观西夏文物时,曾见到一件西夏西凉府署大堂的微缩模型,据展板文字介绍,这座全国唯一幸存的西夏官署建筑就在海藏寺外。在寺内礼拜结束后,我便来到寺前左右寻找,却始终没有发现除牌楼以外的其他古建筑的踪影。这时江流夜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很像茶馆的建筑提醒我,会不会就是它?这座建筑临水而建,周围环以白色石雕栏杆,门前一棵大柳树风姿绰约,在这塞上古城里营造出一片江南意境。仔细对比了网上的照片后,我们才敢确定这就是西夏西凉府署大堂,但经过了现代人的改造,全部装上了玻璃窗,从外观看很难认出它是一座古建筑。大门紧闭着,玻璃窗也因反光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形,我们只能从有关研究著作中得知它的内部结构。
西夏西凉府署大堂
历史上西夏占据凉州后,在这里设立西凉府,其地位仅次于首都中兴府。西凉府署便是这座重要城市的政治中心。西凉府署后来沿用为凉庄道(清朝设立的行政辖区,领有凉州府、镇番、永昌、庄浪等卫)署,故被误认为是清代建筑,一直未引起重视,经过黎大祥等学者的考证,发现凉庄道署大堂采用辽金建筑常见的减柱法,内外檐柱之间都用阑额,大堂平梁上安置的驼峰更符合唐代建筑风格,再结合当地走访的信息,可以确定这座建筑就是西夏的西凉府署。
在海藏寺附近,既埋藏着前凉故都姑臧城址,又有“大夏辅郡”西凉府的官署建筑遗存,不禁让人感慨系之。脚下这片小小的土地,竟以层层叠压的历史断层,浓缩了河西走廊1700年的兴衰荣辱——从东晋张茂筑台镇守的前凉王气,到西夏木构间凝固的辅郡威仪,再到清人阑额下未识的王朝遗韵,都在这松柏掩映的方寸之地,静默成时光的碑碣,而海藏寺的晨钟暮鼓,恰似一卷绵延的史册正缓缓展开。
大云寺晚钟
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则天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为巩固帝位,她命人伪造了一部预言女主临朝的《大云经》,敕令天下诸州兴建大云寺。数千里外的武威,一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宏藏寺应诏更名。此寺亦始建于前凉,末代君主张天锡于东晋升平年间(公元357~361年)建寺,初名宏藏寺。彼时凉州已是丝路译经重镇,西域高僧与中原沙门在此共译佛典,“凉土译经”的梵呗曾响彻殿宇。西夏时期,大云寺更是升格为皇家寺院,见证了党项王朝的兴衰,留下国宝文物《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
清代古籍《无双谱》中的武则天画像
作为远在西北的古寺,大云寺曾经在中夏与东瀛之间成就了一段难分难解的缘分。明洪武年间(公元1368~1398年),日本净土宗僧人志满怀揣师命远渡重洋,踏着元末战火的余烬来到凉州。当目睹张天锡始创的千年宝刹仅余断壁残垣时,这位异国僧侣毅然驻锡荒墟,发愿重现佛光。明代《增修大云寺碑记》镌刻着他的壮举:“元末兵燹以后,重为鼎新,爰复古迹,自皇明洪武十六年始,其募主则日本沙门志满也。”虽然志满的生平在史料中只留下这短短的一句话,但他的名字却随着大云寺的复兴被后世铭记。
时光倏忽流转至1982年,中国代表团访问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长老森本孝顺向当时的总理赵紫阳询问志满修复大云寺的事迹,代表团回国后,将《清代凉州府志备考》中收录的《增修大云寺碑记》一文影印寄至日本,续写了这段中日友好交流的佳话。
大云寺钟楼(图源:甘肃省文物局)
清乾隆年间的《重修大云寺钟楼碑记》记载:“凉镇八景,大云晓钟其一也。相传创自前凉王张氏,史乘失载,实据莫考……但历唐宋元明,几经年岁,或兴或废,难以枚举,其间补台建阁者代有伟人。”碑文所称“大云晓钟”应是指大云寺钟楼上悬挂的唐代铜钟。1927年的那场8级大地震几乎再度将寺院夷为平地,灾难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那座清代钟楼仍岿然独存,唐代古钟也安然无恙。现存钟楼修建于夯土砖包台基上,为重檐歇山顶砖木结构,外檐下饰五踩重翘斗栱,正脊两端施灰陶脊兽,四个檐角都悬挂着风铎。
大云寺钟楼上的匾额
拾级而上,指尖轻抚斑驳的砖石,暮色中的钟楼重檐如玄鸟展翼。廊檐下高悬的八方匾额承载着不同时代的人们对佛教文化的体悟:清人曾国偀所题“大棒喝”源自禅宗语录,本指祖师接化弟子时或用棒打、或大喝一声,在瞬间启悟对方,当古代僧人敲响这口铜钟时,殷訇若雷的钟声必能振聋发聩,让人顿悟禅机。清代著名书法家郭朝祚书写的“慈海鲸音”,恰好与另一块“声震蒲牢”匾额相呼应。宋代古籍《物类感志》记载:“海岸有兽曰蒲牢,而性畏鲸鱼,食于海畔,鲸或跃,蒲牢则鸣声如钟。今人多状蒲牢兽形施于钟上。斵撞为鲸而击之。鲸本无声,因鲸跃而蒲牢鸣,故曰鲸音。”民国时武威名贤陈克尧题写的“金奏高宣”匾金底绿字,富丽堂皇,高悬于钟楼二层屋檐下,让人联想到那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凭栏眺望,正南面就是武威文庙的所在。大云寺钟楼上一块块彩饰漆书的牌匾,可与文庙的匾额遥相呼应,佛教与儒家思想在这里相互熏染,共同谱写五凉文化金声玉振的乐章。
大云寺唐代铜钟
走入钟楼内,那尊高达2.4米的铜钟以惊人的气势高悬于梁架上。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洗礼,钟身并无斑驳锈迹,只有上部覆盖着尘埃,不知是否是来自唐朝的风沙沉淀?三层带状纹饰和通贯上下的忍冬纹分隔出不同图案:第一层为首戴花冠、身绕帔帛的飞天,脚下还有几朵祥云飘浮;第二层为天王及鬼族,天王披挂盔甲,脚踩夜叉,身旁立两小鬼,凌厉威严;第三层饰龙、天王,那只矫健遒劲的游龙仿佛从天而降,两爪张扬,龙尾反折向前,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那件唐代鎏金铁芯铜龙颇有几分神似。
唐代鎏金铁芯铜龙(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夕阳穿透重檐斗栱,照亮了钟身幽邃的铜色。四柱上悬挂了两幅朱漆剥落的楹联:“若铜若铁若金若石,警世警迷警梦警心。”这是形容钟声的洪亮音色,据说当年寺僧撞钟,“则远闻数千里,发人深省”。现在铜钟已经是甘肃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了保护文物,自然无法再听到那警醒世人迷梦的钟声,唯有檐角叮铃作响的风铎,引人无限遐想。另一联是:“千余年佛土庄严大云寺,八百杵人心觉悟海潮音。”音之大者,莫如海潮,常喻指佛菩萨优美之音声。《大佛顶首楞严经》说:“佛兴慈悲,哀愍阿难及诸大众,发海潮音,遍告同会。”海潮音便是佛法在人海思潮中传达的救世觉音,蕴含着佛教普度众生的无限悲悯。
沉思之际,与大云寺隔墙为邻的和平街小学忽然响起下课铃声,一群活泼的孩子们冲向操场,开始嬉闹游戏。孩童的笑声漫过红墙,几个穿校服的男孩追逐着滚到树下的皮球,稚嫩嗓音与风铎叮咚声交织在一起——当年僧人敲响的“海潮音”是为唤醒尘世迷梦,而此刻墙外的生命喧腾,本身已是另一种觉醒。
走下钟楼,千年古寺已化为陈迹,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地政府将建于明代正德元年的火庙大殿和山西会馆的清代建筑春秋阁及两廊搬迁至钟楼后的空地,恢复了这座古寺的规模。古代民间信仰与商帮文化融入佛教建筑之中,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文明魅力。
驻足回廊下,两块来自山西会馆的砖雕尤为醒目。原本是某位古人挥毫写下的书法,此刻却化身为了禅宗诗偈。右壁刻着:“山外青山沙外沙,白云深处有人家。”左壁续道:“此中不是仙源近,那得飞来数片花。”灵山大会上,众人请佛祖说法,他只拈起一朵鲜花,神态安详,沉默不语。大家皆不懂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尊者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便是禅宗以心传心的“拈花微笑”公案。当年晋商在凉州经营驼队时,这两联或许只是寄托思乡之情的闲笔,此刻在香烟缭绕中,却意外点破了禅宗公案的精髓——所谓“拈花微笑”,不正是教人于寻常处见真意?恰有数片金黄的银杏叶随风旋落,跌在青砖地面的凹痕里。我拾起一枚,用书页夹好,向钟楼挥了挥手,无需言语,古钟定能心领神会。
大云寺清代砖雕(右壁)
大云寺清代砖雕(左壁)
鸠摩罗什诵经的梵呗,海藏寺的古柏寒烟,大云寺古钟的海潮音,汇聚成佛教文化的汩汩泉水,给武威百姓带来沙幕风尘中的一丝清凉。我们的旅程穿过河西走廊,从更大的地理空间来看,武威又如同一条涓涓溪流,汇入滔滔不绝的文明长河之中。若要给这条长河找一个贴切的对应,那就非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莫属。在本次考察的最后阶段,我们将回到黄河上的城市——兰州,去寻访五千年文明的源头与流向。
图片 | 黄君度、江流夜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