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片《疯狂动物城》确实让全球电影市场在淡季3月疯狂了一把。作为老牌动画公司迪士尼的第55部作品,《疯狂动物城》甫一登场,便摆出老少通吃的阵仗。这部以动物为主角的动画片被视为迪士尼转型和逆袭的标志,虽然色彩一如既往地鲜亮,迪士尼却用一个更符合成人口味的故事和过去的“傻白甜”路线说再见。电影中那个由80万头哺乳动物组成的乌托邦,成为折射当今人类社会诸多矛盾与隐忧的棱镜。从拉封丹到乔治·奥威尔,动物就最适合被拿来做比拟人类世界——狡猾的狐狸、懒惰的树懒、勤奋的蚂蚁……人们总是下意识地将特定的形容词与特定的动物相关联,从中推导出种种或浅显或深奥的道理。《疯狂动物城》试图批判这些对动物形象的刻板化理解,并在更为复杂的维度上对其进行征用。
从《白雪公主到七个小矮人》到《疯狂动物城》,迪士尼完成了自己从睡前童话到政治寓言的转型。“很久很久以前……”的开场白让位于更“接地气”的流行话语,迪士尼的尝试显然得到了回报,从成人观众的一片狂欢中,《疯狂动物城》被热捧为公司有史以来最为深刻与犀利的作品。
虽然人们将影片在世界观上的创新归功于“皮克斯基因”的强大渗透力,《疯狂动物城》仍旧是一部带有深刻迪士尼印记的作品:可爱的主角形象设定、大冒险式的剧情展开以及一派和气的团圆尾声。那么,当这样一部骨子里仍旧流淌着迪士尼血液的电影,试图以动画的形式对当代美国政治生活版图进行描摹,结果是否究竟如人们的叫好声那般喜人?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疯狂动物城》不过是好莱坞流水工业线上的又一个精美产品而已。当电影中妙趣横生的动物世界成为最大卖点的同时,故事下的政治隐喻及其所包裹的价值观依然刻板而陈腐,而以戏仿为主的叙事手法,虽然不时博得成人们的会心一笑,却彻底消解了动画作为特殊电影形式的全部潜能。《疯狂动物城》提供的是一种虚假的“天马行空”式的体验,正如电影英文标题Zootopia所暗示的那般,“动物城”虽然打着乌托邦的旗号,但更像是一个到处贴着“仅供观赏”提示语的动物园。
在故事主线的设定上,《疯狂动物城》倒是充分照顾了儿童观众,显得简洁而有趣。在动物城里,食草动物与“文明化”了的食肉动物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一位从小梦想当警察的兔子朱迪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到了这个熙熙攘攘的大都会,并在以男性为主导的警察局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尽管遇到顶头上司并不公平的对待,朱迪还是接触到了一件事关重大的“食肉动物失踪案”。她和狭路相逢的狐狸尼克组成了吵吵闹闹的探案双人组,并且最终发现了这场搅乱城市的案件背后更大的阴谋。《疯狂动物城》以夸张化与戏谑化的形式,对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戏仿——形象粗野的食肉动物们代表着美国社会中的少数族裔与外来人口,占据动物城百分之九十的食草动物,则是由白人组成的主流社会。男女不平等、城乡差异、种族矛盾、政治游戏……各种傲慢与偏见、信仰与歧视在这个舞台上以一种可爱的形式上演,《疯狂动物城》也因而被冠上了“当代动物寓言”、“儿童也能懂的政治读本”等褒扬的标签。
在一次采访中,编导曾坦言《疯狂动物城》原先的设定并非如此。在初版剧情的设定中,动物城并不像现在那样明亮光鲜,而是一个带有异托邦气质的空间——食草动物掌管大权,食肉动物为了生存不得不显得乖巧而驯服。浪荡不羁的狐狸尼克在城市中经营着一家名为“王尔德”的地下酒吧,只有在充满酒精躁动的狂欢中,食肉动物们才能展现自己的野蛮嗜肉的本性。很显然,这样黑暗的设定并不讨迪士尼的欢心,形象复杂却无疑更加负面的狐狸也不得不退居二线,将主角的位置让给浑身正能量的兔小妞朱迪。动物城中的权力结构虽然保持了大概,却在食肉动物的设定上做出了至关重要的改动——在最终的版本中,食肉动物进行了自觉主动的进化,彻底摈除了自己身上的野蛮特性,获得了主流世界,即食草动物的认可。而指责食肉动物“天性野蛮”的言论则会被认为是种族歧视。主流文化在文明、进步的名义下,对异族进行理所应当的改造,而后者也尽其所能融入主流,至于这其中产生的种种问题与冲突,则被爆米花式的情节浮光掠影地带过。
被修改得七零八落的初版,终究只能存在于编导们的想象中了。也许是心有不甘他们还是将狐狸尼克的姓氏设定为“王尔德”,这位反叛、毒舌又才华横溢的作家化身为一个隐蔽的文化符号,好像一朵坚韧不败的恶之花藏匿于《疯狂动物城》励志向上的故事中,隐隐地提醒着有心的观众,这个最后一团和气的电影曾经是如此地令人不安。
从黑暗动物城到疯狂动物城的故事转变,也是好莱坞将一个风格化故事打磨为流水线产品的过程,这其中,充盈着作者性和叛逆光辉的创作被全方位的政治正确所取代。旨在为美国家庭(现在已是世界家庭)提供文化消费品的迪士尼,从来都不在乎自己传递的世界观有多么深刻,它的价值取向明确而单一,多年来都未曾改变——亦步亦趋地紧跟美国社会主流价值观。动画,这一因为并非完全真实因而可能产生颠覆性效果的电影形式,在迪士尼手里,不过是夯实意识形态大厦的又一块砖头而已。因此,即便《疯狂动物城》看似诚恳地反思了种族融合、城乡矛盾,甚至颇为“大度”地在城市中为女性和酷儿们留出了一席之地,其最上层的统治话语,还是异族对强势文明的主动服膺,和国家体制对个人价值实现的决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