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宝岛一村》演的是眷村——一个安置大批军眷、临时搭建的村落,演绎的是1949年退守中国台湾的国民党军人和他们的家人,从大江南北聚集在这陌生海岛上生息繁衍的故事。
看这部话剧,就是一直猜想着那百余万渡海而去的背影,从离开家乡到1987年西装笔挺、手提礼盒返乡探亲,几十年里发生了什么。话剧里连着生活,也连着那段空白的两头。
开演了,舞台上并排立着三间简易的房子,里面住着赵家、朱家和周家。因为期待着跟随蒋介石三五年内返回大陆,他们不敢轻易添置家什,怀着对故乡的思念和感慨,凑合着在这儿住了下来。
于是,这三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操着天津话、北京话、山东话、闽南话、上海话,各自寻着生计,也一同神侃、争执,却终归和睦地相处着。女人们常在榕树下的几张破凳子上家长里短,男人们在那里议论戴笠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孩子们则有数不清的玩伴,从这家跑到那家,一会儿又聚集在被称为“秘密基地”的防空洞里,商量着新的玩法。
他们背负着“外省人”的身份,在台湾挤出一片容身之地,既辛苦打拼,又心系故乡亲人。时光流逝,返乡的希望日渐渺茫,直到蒋介石逝世的消息传来,他们痛哭失声,诸多复杂情绪当中再也回不去的伤心最为惨烈。
于是,他们更加踏实地在屋顶加盖一层,给孩子们住;孩子们长大了,打架、偷看女孩洗澡、瞒着父母恋爱,也走出眷村闯天下。有人成功了,有人则遭遇了更多的无奈。与第一代的艰辛、困惑与挣扎不同,眷村的第二代经历了自己的成长、叛逆与回归,同时也使第三代、第四代渐渐融入了台湾本土和都市生活。
终于,他们可以回大陆探亲了!舞台上,三个家庭重聚。布景极简单:三把椅子在舞台上一字排开,一把椅子就是一户人家。随着灯光收放的调度,北京、山东、上海三个场景同时同台呈现,视像简单而意象丰富。
赵家,孙子替父亲挨了奶奶狠狠一巴掌。“只说去玩几天,怎么一玩就是四十年!”奶奶的嗔怨让人心碎。朱家,老朱嘱咐台湾的媳妇:“进去要叫姐姐!”“她是你姐姐?”“她是你姐姐!”破涕为笑的观众不难想象,这位已经育有儿孙的原配朱太太大半生的期待和苦楚。周家,老周在家人陪同下来到同性恋人的坟前祭奠,同为飞行员,两人分离后谁都没能再次飞翔。
最后一场戏是在眷村拆迁前的除夕,老老小小重回眷村,热闹地聚在一起。载着生活的辛苦和希望,有的从海外归来,有的娶回了越南新娘,还有的从台北的工作岗位赶来,大家表演着自己的节目,到处欢声笑语。慢慢地,那台春晚转到台后背对观众。正前方的舞台凄清黯淡,死去的父亲与已人到中年的儿子缓缓对话。儿子读着父亲留下的一封信:“台生,你今天满月,愿你此生不像我们一样颠沛流离,愿你此生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一切平安!”那热闹背后的希冀如此锥心。
眷村被一个个地拆除,变成了历史,生活却还得继续。留给观众的是一个个零散的故事片段组成的眷村模样——细节成就了里面人们的尊严。
《宝岛一村》是台湾导演赖声川根据节目制作人王伟忠讲述的眷村故事整理排演的,从2008年首演以来已经在世界不少地方留下了这段华人的记忆。剧中,15个演员要扮演120个不同的角色,这120个人互为兄弟姐妹、乡里乡亲。
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演出中,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一种心情替换一种心情,观众仿佛坐着观光车,游走在由演员展示的众生际遇、百味人生当中,也被浸染在这长长的、却又还不够长的剧情中。
那难以言说、又不能不说的几十年,该怎么体会?或许就像拜伦的诗中所说:“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我们只能看着舞台上的老兵把支离破碎的记忆拼成黑白色的梦,然后在沧海桑田里,把他乡变成故乡,故乡变成他乡,再也分不清乡关何处。只能分享,分享他们的日子和感情,分享他们的生命经验。
因为,眷恋,就在那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