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飞：我是个胆小的人

“我的创业原则是不做未来可能会被巨头拍下来的事情”，在尹飞看来，互联网金融“大”势已去，“小而美”的重度垂直模式才是未来方向。

文 | 本刊记者 钟晓武

“在互联网金融领域，如果定位去做跟腾讯、阿里、平安争生意的模式，我认为这就是找死。”

做了近7年的P2P网贷，贷帮帮主尹飞自认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互联网金融“大”势已去的格局下，“你得选择巨头不擅长的领域去做”。一个共识是，金融垄断带来民间资金供求两端的旺盛需求，是P2P在中国的生存逻辑，也成就了P2P网贷这几年的火热景象。问题在于，一方面一些主动求变的传统金融机构已在不断下压信贷额度，另一方面互联网巨头们也已开始不断布局小微金融，在“赢家通吃”的互联网行业，大批规模尚小的P2P网贷公司前景何在？

早在2007年6月，从平安银行辞职，决意创办P2P网贷公司时，尹飞即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试验不成功，不敢成立公司

“业务上我很谨慎，但我这个人，想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1995年，由于喜欢计算机，“天天泡在机房编程序”，不去上课，挂科严重，19岁的清华大学水利系大三学生尹飞被校方劝退。随后他如愿进入国内第一家互联网公司——瀛海威，负责网页开发。

2000年，尹飞转战深圳商业银行去做网上银行，“当时银行里边没有懂互联网的”。做了两三年，他发现网银在银行是边缘部门，银行的核心是信贷，他“有点不服输”，又转去信贷部门干了两三年。2006年，深圳商业银行被平安集团收购，平安派了一个副行长过来，尹飞第一个被挑去协助成立SME（中小企业）部门，专做中小企业贷款。马明哲强调要不断降低银行客户层次，开拓中小市场，可这一思想在当时还太激进，根本推不下去。尹飞很热爱这个想法,“气愤不过，决定自己出来做”。

由于清楚平安这样中等规模银行未来的发展趋势，所以尹飞在确定创业方向时就决定避开这种潜在的竞争，不做一二线城市，专做农民创业市场。

“我的创业原则是，不愿意做未来可能会被巨头拍下来的事情。”

尹飞为《英大金融》举例说明，“比如说我在深圳好不容易培养了1万个客户，跟他们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可我知道5年之内平安就会压下来，客户对我再忠心，平安只要贷款价格比我低两个点，一万个客户至少跑过去8000，我不是白做了吗？”而在农民创业市场，主要竞争对手是农村信用社，“无论体制、人员素质、管理水平玩不过我，在大部分市场我会相对安全”。

此外，在城乡结合部长大，尹飞“既发自肺腑地熟悉农村，也发自肺腑地熟悉城市”。这种熟悉，无疑坚定了他对农村城镇化这一细分市场的战略选择。

方向明确了，可具体怎么做还是没谱。尹飞花了大半年时间，跑到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重庆等地的农村做现场调研。像调查记者一样，他找各种人推荐，找农民聊，找小额贷款机构聊。积累了半年实地经验，尹飞在图书馆又闭门做了半年方案设计，产品设计、管理流程、制度建设，都考虑到了。

接下来是做实验。尹飞通过各种关系在大别山山区找到一个扶贫村的村长，说自己是深圳某基金会的，来给农民做贷款。

村长带着他挨家挨户走访了一遍，又召集村民小组会。听完宣讲，看到协议，又经过一番调查，共有7个农民拿到尹飞掏个人腰包的贷款。每笔贷款三五千元，3天之内就打到了农民账上。回家后，尹飞将借款农民的信息一个个录到网站上，然后打电话给亲戚朋友，求他们认领投资。

“打了几百个电话，说我做了一个农民贷款网站，请他们去投资100元钱，大家都不相信，碍于尹飞的面子，这笔贷款花了一两个月才投完。”

2008年年底，7笔半年期的贷款都还了回来，尹飞将利息全部给了出资亲友。经过一年半的努力，试验成功了。尹飞终于松了一口气，“不成功，当时都不敢成立公司”。

“那天是2009年2月15号，情人节的第二天。”尹飞召集了二十多位朋友在深圳开了一个研讨会，讲完自己的故事后，他宣布成立公司，以股权众筹的方式请大家入伙。一周后，7个朋友筹了50万元左右，帮助尹飞正式创立贷帮网。

扎得不深，没有价值

从创办人的经历来看，贷帮网具有天然的互联网金融基因。由于有多年的信贷工作背景，尹飞很自然地采用传统银行的线下模式去控制风险，由于之前做过网银，又顺理成章地用线上模式管理资金，做着做着，“最后才发现，我们不小心开创了互联网金融的O2O模式，是国内第一家O2O网贷公司”。 2008年6月，当贷帮第一笔线下办的贷款在互联网上成交时，宜信还没有线上业务，拍拍贷则是纯线上模式。

2009～2011年，大部分P2P网贷公司学习拍拍贷的纯线上模式。尽管当时拍拍贷的日子并不好过，可由于这种模式门槛低，扩张容易，许多公司将拍拍贷的软件、模板拿来改改就上线了。放贷虽然快，但风控难做，“好多家公司亏了很多钱，几百万乃至几千万的都有”。

对纯线上模式，尹飞像许多同行一样，认为希望在明天，因为“整个社会的数据化程度越来越高”。可在他看来，未来大数据能够支撑做信贷风险分析，至少还要10到20年。与之相反，纯线下模式容易获得客户，可成本高，效率低。比较而言，O2O模式无疑是最适合现状的主流模式，而“这一模式未来肯定也要演化，必须不断地降低线下部分的比重，但未来5到10年甚至10到20年线下还是非常重要的”。

不论哪种模式，单从P2P网贷这一块看，国内公司的规模都不大。“贷款余额一般都在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的量级，其实余额上亿元的都很少。”

尹飞认为，P2P网贷公司的核心还不在不同模式下的风控，而在于品牌与客户，只有牢牢掌握细分市场的客户，才能在未来互联网巨头的冲击中求得生存。以O2O模式的代表公司人人聚财为例，由于采用风控外包，扩张速度较快。可在尹飞看来，当P2P网贷公司变为纯流量公司时，恰恰有失去根基的危险。

“不论是腾讯还是京东商城，现在成立一个部门，成本很低，然后找全国排名前100的小额贷款公司过来开会，你跟我合作，保证你流量足够，再给你更高的额度，更低的资金价格，这些小额金融机构是不是都跟它们走了？”

因为手握巨大的流量，这些互联网巨头还完全可以按照淘宝的模式，创办金融商城，让小额金融机构以标准模板去做，“人人聚财这样的公司不就没价值了么？”

与巨头合作的前提，在于它们无法抢走你的忠实客户，而这些客户一定来自某个细分市场或细分地域。根据对电商行业的观察，尹飞发现流量并没有完全集中，“虽然淘宝、天猫、京东已经集中了百分之七八十的网购流量，但仍有蘑菇街、微品会、聚美优品、一号店等细分市场的品牌做得很好”。更有代表性的例子是酒仙网，由于对行业的深挖与恐怖的线下能力，京东商城把整个酒类频道都包给它做，它“既可以通过酒仙网卖，也可以走京东渠道”。

退一步而言，即使未来互联网金融流量高度集中到一家公司，由于掌握着大量行业客户的数据，在借贷两端拥有良好的品牌与口碑，在尹飞看来，贷帮仍然可以提供产品，“只是活得卑微一点而已”。

这也是尹飞在各种场合下不断强调的：“大”势已去，“小而美”前景无限。采访中，尹飞对前段时间黑马训练营上《创业家》总编辑兼社长牛文文所讲的“重度垂直”模式惺惺相惜。

“我是农村城镇化、农村金融领域中最懂互联网的，互联网中最懂农村金融的，这叫什么？就叫重度垂直。”

去年80家，今年800家

3月28日，在北京举办的2014年中国互联网金融大会春季峰会上，冠群驰骋CEO刘广东语出惊人：30岁以下的人做P2P网贷，大于等于自杀。而之前，人人贷创始合作人杨一夫则表示过，35岁以上的人做互联网金融能做得好吗？

年龄之争所反映出的，恰恰是“互联网金融”一词背后“互联网”与“金融”之间深刻的文化冲突——前者意味着创新与草根，后者则更多强调风险与专业。尹飞对此体会很深，与P2P网贷内部人士之间的异见相比，在传统金融从业者看来，“互联网金融和那些做P2P的人他们懂不懂信贷？根本就不懂”。

冲突的关键在于风控。去年，80多家P2P网贷平台倒闭或出现问题。尹飞认为其中主观恶意诈骗的最多不到20家，不是主体，主要是因为经营不善，其中也包括自融的部分。

在尹飞看来，自融本身没有问题，“当然可以融，只要不违反足够分散的规律就不会死到哪里去，比如说我这个平台管理1亿元资金，自融部分只有100万元，你觉得它会死吗？”经营不善出问题的平台，大多严重违反了风险管理的分散度规律，没有同时考虑客户的分散度、地域的分散度、行业的分散度、周期的分散度，充分做到交叉分散。

许多人认为有房子抵押，就能控制风险，“哪有那么容易，风险控制是非常复杂的体系”。尹飞坦言，尽管花了不少钱学习孟加拉等国外的风控技术，受了启发，可要真正形成有价值的经验并不容易。

尹飞采用非常传统的办法，为贷帮打造了整套风控体系。第一层是控制借款人风险，贷帮每到一个县开设分公司，聘请10名左右当地的信贷员，给每名信贷员划分一块区域，让他们用扫街的方式不断拜访客户，充分掌握潜在客户信息。第二层是防范流程风险，信贷员无权直接放贷，要将收集的资料上报主管，通过一个很长的审查链条，确定是否放贷以及信用额度，根据以往借款情况，客户的信用额度可动态调整。第三个层面是防范员工本身的道德风险。第四个层面则是稽查环节，不断审计以往业务。

贷帮的风控成本约占贷款余额的8%左右，略低于8%～10%的国际通行标准。

在信贷风险管理中，交叉分散尤为关键。此外，与其他P2P网贷公司相比，贷帮产品的投资回报率相对较低，平均不到12%。贷帮目前有12个经营网点，管理六七千万元贷款余额，几千名活跃投资者属于相对偏稳健的客户，平台整体坏账率约在1%左右。

在尹飞看来，目前许多P2P网贷公司所管理信贷资产的分散度，远未达到能够对抗经济周期下行的风险评估。这些公司在经济上行时都没问题，经济一旦下行就不一定能撑得住，因为经济下行必然影响到一大批中小企业，而这些小企业正是P2P网贷公司的主要客户。

2014年经济下行风险较大，“如果去年倒了80多家的话，今年保守估计也得倒闭800家”。

最大的痛苦是人

“我们认为重度垂直的做法是对的，即使暂时亏钱，也要坚持做下去。”

深耕细作需要一支比较大的团队，同时也意味着更大的资金投入。尹飞为贷帮制定的三年规划是，重点投入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四川、河南、重庆等不发达省份地区，在三线以下城市建立100个分支机构。

尹飞目前也在与许多VC谈，据他透露，首轮融资规模为2000万美元，已经谈妥了一些。采访结束后，他匆忙走上电梯，这次交谈的对象是经纬创投。

可在尹飞看来，钱如果不能变成人便没有用，“人才是最重要的”。在县镇级市场，员工道德风险是重大风险源头，如果扩张过快或者控制体系不完善，很容易出事。

中国扶贫基金会的会长段应碧，做了20年的农民小额信贷，他最大的痛苦是人，时而有一些分支机构的负责人因为出了严重问题，被抓进牢里。尹飞也有过惨痛的教训，2010年，公司开设湖南、湖北、江西、广西4个分公司。结果，广西分公司的负责人干了半年后，造了一堆假资料，骗了公司十几万跑了。

“只要是真正做这个事情的人，要是告诉你他从来没吃亏，肯定不对。”某种程度上，出事是正常的，关键是控制到合理的范围。

对人的选拨与管理，并非一家公司可以解决，是全行业的事情，涉及到监管体系的建设。举个例子，在传统金融领域，中国银监会有黑名单机制，凡存在道德瑕疵上了黑名单的人，事实上将被摒弃出整个行业。在尹飞看来，需要由牵头部门或行业协会出面建设民间金融系统的黑名单机制。

对互联网金融的监管问题，尹飞总结了三句话：加强法治监管，减少行政干预，完善市场机制。

民间金融事实上无法可依，《放贷人条例》讨论好几年了也没出台。“立法要完善，司法要有效率，执法要公平”，尹飞有些无奈地说，就算现在有人骗了你几万元，你明天去法院告，试试看半年能搞定么？

另一方面，虽然中央文件一再强调减少行政干预，可由于法令缺失，干预便不可避免。在尹飞看来，许多问题应该由全国人大财经委去牵头解决，而不应由“一行三会”这些政府行政部门出面干涉。

市场是“优胜劣汰”的最佳筛选机制，应以市场化的机制解决市场化的问题。“美国证券市场为什么欺诈得少，中国上市公司假的财报那么多？根本原因是在美国有做空体制，你做假财报，市场上有人为了利益盯着你，抓住财报漏洞先不说，先做空你，看你股价跌下来，赚钱后再公布。”

价格的高低应该由市场决定，只要有竞争、欺诈少、没有暴力，就一定是一个和谐的市场，价格再高都是合理的。

“许多人怕当官的，我也怕，可人总要有点骨气，对的话为什么不能说？”一向谨慎的尹飞，谈及关涉未来P2P网贷行业命运的监管，也不得不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