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样本：转型船企破产真相

造船业难言复苏

2015年第一季度，韩日造船企业新接订单的“修正总吨”均超过中国，韩国时隔三年重回全球第一；中国的造船工业地位被逆转。

就在国际市场普遍认为中国造船业将在短期内完成结构升级，船舶品质有望大幅提升，将稳居造船业首位之时，2013年，中国船舶工业被列为过剩产业，产业政策的导向抑制大过扶植，这与韩国失去世界第一造船大国后立志重振船舶业的举措，形成鲜明对比。

今年年初，国家出台政策为造船业“金融救市”。然而，民营船企获得的支持仍有限。在造船大省的江苏，中小船厂的生存已经变得异常艰难，在落后的过剩产能急需淘汰的大环境下，破产似乎在成为一种常态。

导读

自从造船业2013年被列入产能过剩行业后，银行对造船企业的支持力度迅速减小。最早期明德重工还能获得四大行的贷款，此后逐步转向股份制银行求助，最后甚至只有极少数城商行愿意提供贷款，并且是以季风华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担保为前提，“甚至最困难的时候高利贷也借过”。

本报记者 肖夏 南通报道

十年时间，可以让一位企业家从入围胡润富豪榜到身陷囹圄，而他一手缔造的造船帝国也从成立走向破产。

7月31日，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人民法院裁定南通明德重工有限公司破产清算。在那一周之前，明德重工董事长季风华已经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

8月末，明德重工管理人方面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破产清算已经正式启动，管理人聘请的事务所近日刚开始进行审计。记者在船厂了解到，明德重工目前仅有最后1艘尚未交付的大湖型散货船正在进行就航准备工作，留守的员工所剩无几，不过陆陆续续有潜在投资者前来考察设施场地。

明德重工成立于2004年。 和江浙一带众多民营造船企业一样，明德重工最初以散货船起家，但很快调整思路转型汽车滚装船、化学品船等高端船型，其中在不锈钢化学品船这一细分市场上甚至一度做到了全球前列。在去年工信部的造船业“白名单”中，明德重工也是少数入围的民营企业之一。

然而明德仍然无法逃脱这一轮造船业的普遍命运——民营的东方重工、庄吉船业、正和造船等纷纷宣布破产，曾经的行业龙头熔盛重工已经转型能源，至今未能敲定债务接盘方，外资背景的STX大连破产拍卖多次流拍，就连国资背景的舜天船舶(即ST舜船002608.SZ)也同样自顾不暇。

一家早早提出了转型升级的船企，为何在多年技术研发之后仍然陷入了同样的境地？最后关头与国资背景的舜天联手，为何不见优势互补反而两败俱伤？

携手国资，明德重工提前转型

多年来业内对明德重工的印象是专注于生产木片船、汽车滚装船、大湖型散货船、化学品船等细分市场的船型。然而季风华在2004年成立明德重工时，也是以散货船制造起家。此后几年资本纷纷一窝蜂进入散货船领域后，他才意识到同质化竞争的危险性，从而提出“双高战略”——高端船型和高端客户。

季风华曾经解释，虽然当时高端船舶毛利率并不比散货船高，但随着技术越来越熟练，毛利率也不断提升，而散货船则很快会面临供求过剩。

在确定转型思路后，明德重工先是选择了汽车滚装船和大湖型散货船，并于2011年后决定进入门槛更高的不锈钢化学品船生产领域。不锈钢化学品船对工艺、用材、设计都有很高的要求，这一细分市场的订单主要落在欧洲、日本船企身上，大多数中国民营船企难以跻身。

由于前期投入高，解决技术难关耗时长，明德2011年开始自主研发出24000吨的不锈钢化学品船，直到去年年初才交付首条船，而真正的订单高峰在过去两年才出现。用明德重工内部人士的话说，明德为了做高端船型“交了不少学费”。

和很多只做散货船的民营船企相比，明德的这一布局已经体现了相当的前瞻性。按照明德自己的统计，仅去年上半年，明德的不锈钢化学品船订单价值就达到了10.5亿美元，当时洽谈的订单一度接近40条，在全球范围名列前茅。在化学品船自主研发成功后，季风华还曾表示明德计划进入LNG船领域，拓展高端船型的生产线。

但在2010年之后，造船业形势开始持续恶化，明德重工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危机。2013年就有报道称明德出现了资金困难、员工讨薪的情况。季风华去年开始多次出面，介绍明德的技术突破，同时表明遇到的融资困难。明德重工去年亏损超过4.7亿元，处于资不抵债的状况中。

自从造船业2013年被列入产能过剩行业后，银行对造船企业的支持力度迅速减小。一位在明德工作多年、对明德的经营管理和与舜天的合作多有了解的中层人士介绍，最早期明德重工还能获得四大行的贷款，此后逐步转向股份制银行求助，最后甚至只有极少数城商行愿意提供贷款，并且是以季风华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担保为前提，“甚至最困难的时候高利贷也借过”。

明德重工去年曾入围工信部的“白名单”，这一名单的作用在于引导政策、资金向入围企业集中，通过扶优的方式消化过剩产能。然而明德重工上述内部人士表示，这一政策并未能发挥作用，他们接触的银行对于造船业的贷款限制仍然非常严格。

为了解决融资困难，明德重工于2013年与江苏国信资产管理集团下属的舜天船舶携手，以联合卖方的身份共同接单。明德重工上述内部人士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舜天主要做散货船，技术能力相对有限，但因为有国资背景，且是上市公司，在融资方面比明德有优势；而明德有技术，但是民企背景融资较为困难，这一合作模式可以实现两者的优势互补。

在达成这一合作协议后，舜天向明德派出了管理人员，直接参与到明德的日常生产经营过程中，也包括财务等核心部门。

不只是企业双方，业内人士对这一合作也多有看好。事实上，采用这一合作模式后，不仅明德重工的建造继续推进，舜天船舶名下的订单也明显大增。

然而在合作一年半后，舜天船舶于去年12月26日突然公告，因明德无法清偿债务，舜天对其提起了破产重整申请，并得到法院受理。

合作戛然而止。

管理人对掐债务人，订单神话破灭

在舜天提出对明德破产重整半年内，所谓破产重整一直进展缓慢。在此期间，作为明德最大的债权人，舜天船舶被允许一直继续管理着明德的日常生产经营。

直到今年7月8日破产重整被受理六个月后，舜天却宣布放弃对明德的重整。按照舜天船舶一方的说法，在法院受理明德破产重整案至法定期限届满期间，舜天船舶多次向明德重工管理人发函，却未能收到后者的重整方案。

按照《破产法》，重整计划草案需要在法院裁定重整后六个月内提交，此外可应管理人或债务人要求延期三月，但如果未能按期，则需裁定终止重整，转入其他程序。

被暗示要对重整失败负责，明德重工管理人方面对舜天同样不满。明德重工上述内部人士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最初舜天船舶确实有重整明德的打算，管理人与明德也一直有沟通，其与管理人应该是共同协商的关系，但奇怪的是此后舜天并没有参与到制定重整方案的过程中。

这让管理人方面感到非常不快。在舜天公告的次日，管理人方面也宣布收回舜天船舶的经营管理权，并指责舜天未能在法定期限内提交重整方案使得重整陷入困境。

按照《破产法》，提交重整方案的既可以是管理人，也可以是债务人。然而在明德的案例中，债务人和管理人合作不甚愉快，最终未能提交任何成果。管理人此后试图寻找其他替代投资方，但这一尝试直至法院7月30日正式宣布破产清算后也宣告失败。

当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8月底走访时，舜天派驻的人员已经完全撤出，只剩下不到一百名工人和一些行政等部门的文职在船厂，日常经营由明德重工的管理人接手。记者了解到，明德重工的管理人职责由船厂所在的南通市五接镇政府官员承担，清算小组成员还包括南通通州法院、律师事务所等相关机构。

管理人方面26日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目前清算工作已经正式展开，审计工作刚刚启动，后续的进展将在合适的时间对外公布。

从破产重整转入破产清算，明德重工的订单神话即将破灭。直到破产清算，明德重工与舜天船舶联合承接的订单仍然有一大部分尚未动工，甚至今年3月明德还收获了新的订单。这些订单如果被船东要求撤销，又将会产生退还预付款、利息等一系列损失。明德重工人士介绍，明德的高端船型收到的预付款比例平均可以达到20%，要高出散货船不少。

此前有报道称，同在南通的另一船企韩通重工已经承接了原本属于明德的10多条不锈钢化学品船，但这一说法尚未被韩通证实。据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了解，韩通重工于两年前开始建设新设施，试图进军化学品船领域。不过有业内人士表示，在明德的破产清算工作有眉目前，这批订单的前景仍然会是未知数。

在明德重工人士看来，明德的问题其实只是现金流紧张，导致生产计划被打乱，如果舜天能够一直予以支持，也不会出现船舶交付拖期等情况。

舜天自顾不暇，明德转机难现

然而对于舜天来说，拯救明德重工已经成为过去式。因为按照舜天船舶一方的说法，明德除了船舶交付拖期外，财务状况堪忧。

根据ST舜船的公告，明德重工破产后，舜天需要退还船东的预付款并承担相应利息共计约8亿元，此外明德的抵押资产和名下的其他资产如果无法用于偿还舜天的债务，则会最大造成超过29亿元的损失，而ST舜船去年全年营收也不过30亿元。

ST舜船去年亏损3.3亿，今年上半年亏损预计进一步扩大。截至8月12日，ST舜船已经有超过9亿元的贷款逾期，这当中既包括从明德重工继承而来的贷款，也包括ST舜船为解决资金需求获得的短期融资。

即便是在与明德重工合作之前，舜天船舶的业绩就已存在问题，这些问题今年陆续被曝出。按照江苏证监局下发的警示函，ST舜船2009年、2010年、2012年和2013年的净利润分别需调减3249万元、120万元、2105万元和3624万元。这些利润来自于一些被取消却并未公告的订单，并未敲定的可选订单以及不符合规定计入的预付款、应收账款等。为此舜天船舶的董事长王军民、总经理李玖等一批原高管此前已经被撤职，相关资产也已经被冻结。

明德重工在宣布破产清算时，船厂仍有2000多名员工未解除劳动关系。这批人员在过去几周内陆续与船厂解除劳动合同，并获得了此前拖欠约数月的工资——由于行业不景气，造船业内近年来盛行延迟发放工资的“新办法”。前述已解职的明德重工人士估计，这笔资金至少数千万元，主要由管理人方面筹措。不过解职员工的社保等尚未补齐，此外离职赔偿款也尚无着落，预计要等到破产清算工作完成之后。

好消息是，已经有业内同行对明德表示兴趣。由于承接高端船型，明德重工的生产设施条件较好，进入破产拍卖环节后其价格也会有较大的吸引力。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走访期间获悉，新扬子造船就有人员正在明德进行考察。

然而明德重工人士分析，扬子江方面未必在考虑接盘，而是可能选择购买或租用一部分设施来满足其自身的生产需求，避免承接明德的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