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朋友单位发了几张电影兑换券,对着排片表磨叽了一会儿,我们决定冒险换两张《七月与安生》。电影演到快一半,旁边的观众窃窃私语:“还能看!”后来散场了,后排的姑娘还坐在那里,眼睛红红的。
作为国产片的重灾区,青春片一向口碑不佳。难得遇上一两部“还能看”的,观众激动得直呼业界良心。其实,三角恋,抢男友,未婚生子,逃跑新郎,产后大出血,摇滚,流浪,该有的套路一个没少。但平心而论,考虑到当下国产青春片的糟糕状况,是应该在《七月与安生》的墙壁上贴一朵小红花。
有时,我真挺佩服流行文化对汉语语义的改造,这些年,国产青春片就执着地把“闺蜜”变成了一个贬义词,把“爱情”变成了“撕逼”的近义词。《七月与安生》固然无法免俗,但它的优点在于,较为细腻地刻画出平凡女性之间交织着爱与恨的复杂关系。年轻女孩的友谊之微妙即在于此:有极大的善意,有一点点心机,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嘴上说算不清楚心里又算得门儿清,说到底是青春岁月里谁也离不了谁,搅在一团就成了感情。可能正是这一点真实打动了许多女性观众。谁没有在十三岁上遇到过一个发誓要永远在一起的朋友呢?恐怕不少人在少女时期也都幻想过甚至亲身演绎过“两生花”的故事。两个女孩,聪明伶俐,各有各的美丽,是朋友也是对手,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却最终消失在茫茫人海。
与其说这是当前国产片里难得的青春气息,不如说,这是差不多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矫情。对矫情的再现,成为这部电影里最大的真实。安生跟着吉他手闯北京,吉他手说,他要在二十七岁前死去,因为他的偶像就是二十七岁那年死的。后来,安生也明白,吉他手不过是说说而已。成年人对青春期的梦话进行了一次温和的讽刺,同时也开启了一个话题,假如文艺青年没有死,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会变成《长江图》里秦昊饰演的船长的样子,忘记了自己年轻时写过的诗爱过的人,在一次诡秘的航行里,由曾经心爱的女人将之一点点唤起——和杨超的记忆魔术相仿,《七月与安生》选择让不羁的安生长成了七月稳妥的模样。电影里的说法挺浪漫,所谓“互换人生”。
这一备受争议的情节反转,是编剧对安妮宝贝的一次创造性改编。在安妮宝贝的作品里,安生死于难产,留下一部同名小说《七月与安生》。元叙事开放出几种可能的联想与解读,编剧选择了最富于戏剧性的一种。有意思的是,既然女主角里两个只能活一个,编剧让安生活了下来。
当然,看完整部片子,我觉得最神奇的反转还不在互换人生,而是小镇女孩安生在大千世界折腾一番之后还能一下在上海有房有车,从底层小资转化为优雅的中产。当电影之外的现实生活一步一步证明底层逆袭的不可能之时,我们的国产片却还坚持展现这一神秘的阶层跨越,这多少算得上魔幻现实主义了。不过,如果尚能容忍这些,《七月与安生》的结局就仍然耐人寻味。当安生坐在自己的车里和男主角进行生死攸关的对话,我忽然感到内心非常安稳。私家车这个与中产生活方式息息相关的空间,和周冬雨此时精致的白领装扮十分协调,传递给人一种温馨而富足的气息。她只告诉男主角一半真相,为他也为观众保留一点温暖和浪漫的骨血。她抚养了七月和家明的孩子,也延续了七月的生活方式,只不过是大城市升级版。而七月,则在安生虚构的小说世界中继续旅行。到这里,电影较为成功地将安妮宝贝苍白、支离的小说重新讲述成一个流畅完整的故事,我发出赞叹的同时也有疑惑:这一改编,到底是小资文艺的升华,还是坠落?
周冬雨饰演的安生代表了早期安妮宝贝笔下典型的小资形象,小镇青年到一线城市打拼,追求自由自在,却并不顺水顺风。周冬雨此次的表演,颇似对《苏州河》时期的周迅的致敬。《苏州河》里,那永远不会转化为柴米油盐的爱情,摇晃的镜头和黑咕隆咚的河岸,都提示着一种与主流秩序截然不同的生活。一如安妮宝贝在小说里反复申诉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因此安生要漂着,居无定所。现在,漂浮着的小资降落下来了。实际上,近些年,随着“中产阶级”这一概念的兴起,我们发现“小资”这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标识着格调、不凡与不满于现状的词语已经渐渐滑稽化,并在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电影终于把安妮宝贝一度拧巴的小镇青年故事捋顺了,但这次漂亮的改编,却更像是中产文化对小资文艺的吞噬和吸纳。
所以,为电影奠定基调的监制陈可辛把《七月与安生》当成“一个人的两面”,并不能仅仅视为一种电影解读中的俗套。日渐安稳的中产阶级,确乎需要为自己追忆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七月与安生,不过是一个人的两面。(编辑 李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