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行业为了揽客,每天在短视频平台上投放的费用都超过百万元。”一位曾代理过向证券投顾公司维权的王先生对记者坦言。
2022年初,他所在的代理公司与一家地方小型律所签订合作协议,在短视频平台投放大量法律咨询视频去揽客,一旦有证券投顾公司的客户与他们联系,他们就通过各类“退款成功”故事,吸引这些客户签订代理委托维权合同,由他们公司为这些客户代为向证券投顾公司提出“退还服务费”要求。
如何让证券投顾公司成功退还服务费?据了解,他们的操作几乎是套路式的。先编造各种理由(比如控诉证券投顾机构涉嫌虚假宣传),然后反复向政府部门、监管部门和证券经营机构投诉,迫使证券投顾机构,以退还服务费。
尤其是每逢年中、年底等特别时点,政府部门要完成民众投诉解决率的考核指标,让证券投顾机构退还服务费的成功概率很高。
这就催生了一个庞大的代理产业,以此为业者也有非常丰厚的收入。
“一旦服务费退还成功,我们能获得至少30%的分成。”上述那位王先生直言。在“法律咨询”与短视频庞大流量的双重加持下,2022—2023年期间他所在的公司业务量激增逾6倍,自己月收入轻松突破2万—3万。
他还声称,自己不是“吃到”证券投顾代理维权最大红利的那批人,据他所知,在这个领域营收最高的三家公司年收入均超过5000万元,净利润也都突破了2000万元。
但是另一面的证券投顾行业就是“冰火两重天”了。2022年—2023年期间,证券投顾行业的退款总额分别达到23.28亿元与24.45亿元,较2021年的13.48亿元分别激增逾80%。
“在证券投顾行业的服务费退款总额里,有30%—40%来自恶意代理维权。他们诱导客户维权退服务费,对投顾行业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一位证券投顾行业头部机构负责人刘建军向记者坦言。
“去年,证券投顾代理维权公司数量增至约800家,今年数量还会更多,因过去不少从事银行保险领域代理维权的人员也纷纷转投过来。”上述那位王先生透露,2023年底自己不做证券投顾代理维权后,仍不断有人找他咨询如何入行。
“异常退款”
1996年—2001年期间,证监会相关部门曾发出约130张证券投资咨询牌照,催生证券投顾行业。截至目前,逾60家持牌机构仍在从事证券投顾业务,通过向广大投资者授课传授证券投资知识,并收取相应的服务费。
近年证券投顾行业的年服务费一直在增长。中国证券业协会数据显示,2024年投顾业务的净收入(收入减去退费的数值)达到54.4亿。
虽然年服务费在不断增长,但是过去三年客户要求退还服务费的申诉也在飞速增长。
刘建军向记者表示,证券投顾机构客户申请退款,通常分成两类,一是客户在合同期内申请退款,因为他们认为证券投顾机构授课未能显著提升自己的投资水准,属于“正常退款”;二是合同期满或合同结束后,客户要求退款全额服务费,属于“异常退款”。在客户与证券投顾公司签订的服务合同中已经约定——若产品使用期满(产品到期),客户无权要求公司退还服务费用或进行任何形式的追索。
“近年,异常退款状况持续增加,已占据行业退款总额的30%~40%。”他指出,都是合同期满客户要求退款。虽然合同已经对此有了约束,但是客户往往以“不全额退款就投诉 ”“不退全额我就反复投诉”“如果不全额退费,就将12315、12386、信访全部投诉一遍”等为理由来要求退款。而且会反复投诉。
刘建军的看法是,异常退款状况激增背后,是有着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公司的“身影”。
他所说的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主要是有人获得证券经营机构客户联系方式后,以法律咨询或信息咨询等名义,引导或直接代替这些客户,向政府部门、监管部门及证券经营机构进行投诉,迫使证券经营机构“退还”服务费,事后再与投资者进行退费分成。
“在代理维权公司的故意引导下,不少合同到期后两三年、期间也从未与我们发生过纠纷的客户也突然现身,要求全额退款。更有甚者,之前已按协商比例退款的客户,也会再次以向监管部门投诉相要挟,提出二次退款。”一家证券投顾公司运营部门的主管邱志坚告诉记者。
来自上海证监局的数据显示,2024年其接到的投诉证券投资咨询机构的信访数量增至821起,较2022年的88起有了巨大的增长。
妥协“背后”
有意思的是,面对异常退款,证券投顾机构却往往都直接退款“息事宁人”。
“我们对此也很无奈。”刘建军解释道,证券投顾机构最忌惮监管考核,监管部门对持牌证券投顾公司的客户服务满意度的考核中, 12386 热线的监管投诉及信访投诉量是核心指标。为了“压低”上述投诉量,证券投顾机构往往都采取让步策略。要知道,投诉量过大就可能会被监管部门处以“暂停新增客户三个月”的整改,这是投顾机构很难承受之重的。
以刘建军所在的证券投机构为例,三个月的刚性支出超过4500万元,加之其他费用,综合成本突破6000万元,如果暂停三个月新增客户,那承担的压力非常巨大。
在这样的背景下,可见的是针对证券投顾的投诉数量飞速增长,尤其是异常投诉。全行业2023年总投诉超过23000起,较2021年增长约400%。
记者从一家证券投顾机构了解到,2024年5月—2025年5月期间,其工作系统标记疑似遭遇黑灰产怂恿的异常退款金额超过 3500 万元,客户数量超过 2500 人,其中合同到期客户与退款金额分别超过2100 人与 1600 万元,占比分别达到84%与46%。
很多证券投顾机构为了应对投诉退费,还针对不同影响力层级的监管平台,制定差异化的异常退款标准——对公司业务影响越大的监管平台,退费比例越高。这反而指引了代理维权公司,更加大向12386、信访部门投诉力度。
这样的机会被过去那批P2P催收人员嗅到了商机,他们与有些律师事务所合作,广泛征集委托人。
2023年起,一些具有正规牌照的律所开始入场承接代理维权业务。上述从事过维权代理的王先生透露,2022年初,他们与一家小型律所签订合作协议,以法律咨询名义在短视频平台投流揽客,律师的“专业能力”加持进一步提升了他们向相关部门投诉的水平,客户获得退款的成功率骤增,业务量也翻了逾6倍。
记者获悉的一个案例显示,湖北一家仅有10多位员工的法律咨询公司参与证券投顾代理维权业务,4个月间签单就达到1389单,签单涉及的退款总额达到3269.23万元。最后成功获得628单退款,总退款金额达到1055.1万元。按照约30%的服务费提成,这家法律咨询公司仅此业务4个月内实现263万元服务费收入。
2023年投顾行业退款额高达24.45亿元,如果其中30%—40%退款额流向代理维权机构,按照30%退款额提成计算,2023年证券投顾代理维权这个业务一年就有约2.9亿元的收入。
打击恶意维权背后的“黑产”
2023年证券投顾行业退费总额达到了24.45亿元,异常退费应该占九个多亿。而当年全行业利润也才17.62亿元。异常退费几乎吞噬了行业一般的利润。
记者获得的一份证券投顾行业代理维权调研报告显示,近年来,几乎所有的持牌证券投顾公司都遭遇了代理退费投诉。
很多证券投顾公司一面持续加大后台系统安全投入,抵御那些恶意的代理维权机构通过技术手段爬取公司相关软件以窃取公司客户信息;一面向公安部门提供恶意投诉的线索。
“过去两年,证券投顾公司协助地方公安部门,已经破获了多个打着法律咨询幌子揽客的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公司。”邱志坚告诉记者。
4月初,国家金融监管总局、中国人民银行、中国证监会联合制定的《关于推进金融纠纷调解工作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指出,金融管理部门要会同有关部门加强金融领域“代理维权”乱象的联合整治,强化金融纠纷源头治理。
但在刘建军看来,证券投顾领域的恶意代理维权乱象整治任重道远。
一是相比银行保险领域恶意代理维权已按“敲诈勒索罪”定罪量刑,目前证券投顾领域恶意代理维权主要按“侵犯公民信息罪”定罪量刑。由于后者的量刑处罚力度低于前者。
二是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组织的反侦查意识日益加强——通过注册众多公司且使用其他人作为法人代表,不使用实际地址经营。一个公司被侦查捣毁,也能快速另起炉灶。
三是对证券投顾领域恶意代理维权行为的打击,主要由证券投顾机构自主报案,往往因为取证难、管辖权等问题,导致打击力度相对较弱。
四是公安机关侦破难度依然不小——为了躲避公安部门立案调查抓捕,不少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公司将业务数据与交易都通过外网进行,不开展线下交易,导致取证难度加大。
记者独家获悉,为了进一步增强针对证券投顾领域恶意代理维权的打击力度,证券投顾行业正与相关部门研究按非法经营罪定罪量刑的可行性。
面对“法律咨询”模式遭遇严打,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行业又有了新玩法——去年起,一批具有众多粉丝基数和流量的“网红”陆续出现,这些网红通过线上开展金融行业讲解吸引粉丝,遇到投资受损的投资者粉丝,就将后者资料交给证券投顾恶意代理维权公司进行维权退费。
博通咨询金融行业分析师王蓬博向记者表示,当前金融“黑灰产”跨领域渗透特征显著,需以国家金融监管总局与公安部门相关政策为框架,构建执法和司法的协同体系,横向打通金融数据共享平台,纵向压实机构风控责任,才能依靠穿透式监管斩断金融黑灰产资金流与信息流。
(应采访人要求,刘建军、王先生均属于化名)